一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每朝都城，总要有那么一处繁华盛景。如汉时章台街，唐时平康坊。虽外人谈起时不免面露鄙夷，正经人家的小娘子更是宁肯绕远路也不肯踏入其中一步，但也抵不住这些地界繁华兴盛。朝奏管弦，夜引箫竹，舞台歌楼，数不胜数。珠帘纱帷，遮不住的秀色，仿佛将这三月的春雨都浸染出柔和与甜香。
而在本朝，这个地方便是南浦桃叶渡。
本朝都城坐落于运河边，城内城外水路无数，更有人凿湖铲河。而桃叶渡，相传便是一位大商为了停船运货而建。只是不知为何，港口尚未建成便传出要抛售地皮的消息，而零零散散的买地人里，竟不少做起了皮肉生意。加之桃叶渡形状狭长，周围景致柔美，那些世家子弟豪商巨贾最喜欢的，便是包上一艘画舫花船，携美游湖。故此湖中常闻管弦之声。便如这艘，虽个头不大，但用料珍贵做工精致，正是这群人最喜好的。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纤手轻拨，乐声渐隐。怀抱琵琶的小娘子转头看向她的客人。只见这客人一身青衣，面容秀美如女子。听完一曲后，持扇在手心轻拍三下，伸手勾住那小娘子的下颌“姑娘如此才色双绝，何不随在下回府，也好免这风尘之苦。”
那小娘子眉尖一挑“只怕我随了您，您也做不了什么吧？”
“怎么可能？”那公子声音未落，便听到小娘子附于耳边轻声说了句“姐姐一着急，这声音，竟比我的还好听了许多，耳孔也忘了遮，姐姐以前很少来这桃叶渡吧？”
公子一时无言，倒是那小娘子又轻声说到“姐姐不必紧张，那赵侍郎家的李氏夫人，也常叫我们姐姐妹妹们陪她游湖听曲儿。只要不独见外男，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公子挫败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难道你见过很多女扮男装来这儿的女子？”
“不能算多，但也不是特别少。”小娘子答“不少夫人要开宴席时，都会来桃叶渡找歌舞班子，闲睱时也会来听歌赏舞，只要有贵人朋友相伴，便是夫家也一般不会为难。只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同，我们遇到一般也会劝回去。毕竟若让人父兄或未婚夫婿找上门，可比让正室来闹严重得多。若上面没人，八成是要关门大吉的。”
公子听完，总算松了口气“我姓叶，名蓁蓁，也是嫁了人的，你不必担心。我夫婿姓秦，是个顶顶好看的郎君，脾气也好，温柔体贴，定不会来找你们麻烦。”
小娘子含笑称是“看姐姐这样子，便知姐夫定是个顶好的夫君，姐姐姐夫平日里定然如胶似漆，姐姐这眼神儿，竟比这三月的桃叶渡还柔。”
叶蓁蓁了她一眼，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倒是惯会胡说。不过有一点儿倒说对了，他确实是这世上顶好的夫君，谁也比不过的。”
既然两人已经说开，便不再有什么顾忌。叶蓁蓁在王府闷了许久，拉着这小娘子一直玩到了日影西斜，才收心回家。却不想，一进门便遇到了对她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太妃。
“呦，这谁呀，一不注意还以为是谁家穷小子上门打秋风呢，不男不女。堂堂王妃，不说仪态端庄恭敬，连个女儿样都没有。平王府有你这样的王妃，真是倒了大楣！”太妃的话讲得越来越难听，叶蓁蓁气得差点跳起来，还好被夭夭拉住，恢复了理智，转头哼了一声。“总比某些人赖在别人儿子家不走强！”
这回，换太妃暴跳如雷了。
叶蓁蓁才不会理她，多年的斗争早让她摸清了老太太的路数，扭头便往府内书房跑去——那里是王爷办公的场所，老太太气性再大也不会和她在书房边闹。
只是这次，这里静得有些过分。叶蓁蓁放轻脚步，偷偷走到窗下。她也不是一定要偷听，只是实在好奇。
“战报……凶险……”
“……不可！不如……”
叶蓁蓁伸长耳朵，也只听到几个模糊的词语。她轻轻挪动脚步，想离近些听，却不想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叶蓁蓁心中一惊，一下子踩空了。于是赶紧闭眼抱头，却不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蓁蓁？你怎么在这儿？”
“我……”叶蓁蓁如何作答。
“告诉蓁蓁吧，军情紧急，李将军殉国后，国内无人能接替他的职位。李钺虽是可造之才，但若想达到他父亲的程度，至少也要三五年的光景。”
“但匈奴可不会给我朝时间，想解此次困境，除非卫青临朝，霍去病再世，或者，朕御驾亲征。”
“不可！”秦漪反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涉险境。更何况，陛下亲临确实可以鼓舞士气，但也必会极大地分散军队精力来保护御驾。即使成功，又该让何人稳定后方？萧相新立，论势力，比不得旧朝余党。皇兄一走，新政能否继续都是未知。”
“你可暂行摄政……”
“陛下，您可还记得土木堡之变？”
“那你又有什么想法？”
“李将军于我有半师之谊，论文治，我逊于皇兄，但我的武功，是李帅及先皇都称赞过的。”秦漪慢说出自己的想法“若为鼓舞士气，我去也可。虽不若御驾亲征影响大，但却不会有乱国之忧。更何况，我与李钺相熟，到战场上，更好配合。”
“不……”叶蓁蓁没想到，战事竟紧急到这种程度。可对上秦漪的眼睛，她接下来的话却卡住了。
她又能说什么呢，劝他不要走？可她爱的，不正是这个人的温柔善良和担当吗？若他会畏畏缩缩，还是自己爱的那个人吗？
但是她心㡳，终归是有些委屈的:秦漪就不能自私一些，胆小一些吗？战场九死一生，若他回不来，自己又该怎么办？
只是她明白，自己的这些心思，在家国大义面前，终归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明白归明白，眼泪却不听使唤地不停往下落。
皇帝看着他们夫妇二人，什么也没说，长叹一声回宫了。
二
三月初九，谷雨。
宜纳采，嫁娶，出行，开市，立券。
忌祈福，动土，破土，安葬，入殓。
江南春半，峭寒似水。叶蓁蓁房内燃了一夜的烛，临到关囗，却开始犹豫。
城外军队已经集结，只待主将发令拔营。然而等了一个早上，也没等来命令。
“走吧。”前来送行的君王也跟着等了两刻“我会看顾好她们的。她虽是个好姑娘，终归小了些，不想见别离也是情理之中。”
秦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
终于，横塘路尽头，出现一道纤细的身影。
横塘路，桃叶渡，同在南浦，却是一乐一忧。桃叶渡，温柔乡；横塘路，离别长。
叶蓁蓁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但当看到丈夫身影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当年挺拔秀致如绿竹的少年，终是长成如雪松翠柏的青年。他要扛起的，不止家，还有国。
“我等你”她的声音一开始极低，几乎听不清楚，然后却越来越高“我一直等你，不许回不来，不许把我丢给别人，你给我记住了，秦漪！”
叶蓁蓁终于哭了出来，她趴在秦漪怀里，泣不成声，再也记不起后来发生了什么。
玉门关，李钺再次巡视粮仓。
“将军，别转了，再转粮食也不会变出来的。”副官劝他。
李钺瞪了他一眼“闲着没事就去加固一下城墙，再不就清扫一下通往中原的官道，省得被人绕过去。”
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跑进来“将……将军，援军到了！”
“什么？”两人一惊，随即狂喜奔向城南，只见官道上尘土飞扬，王旗招展，昭示着这支军队的来历。
秦漪经历了几天急行军，终于带领大军抵达前线，迎面便是面露喜色的故友。
“阿漪……啊，现在得叫王爷了。”李钺迎上去“兄弟，你可算到了，有粮不？”
“粮草辎重走得慢，我担心前线战事，便点了一千轻骑先行赶来”秦漪看着李钺垮下去的脸色“大概多半天就能到了，怎么，不欢迎？”
“怎么可能！兄弟你不早说。”李钺顿时转忧为喜。
中军大帐中，秦漪和李钺商量接下来的作战方案。
“其实我军并未受太大打击，打仗么，本就是个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只是这次，匈奴那边好像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一反往日作风，设了个毒计，才害了父亲。”李钺恨恨地锤了桌子一拳“若要让我知道这龟孙子是谁，我定要剁了他祭奠父亲在天之灵。”
“既然敌方也有谋士，普通计策怕是不易起效。”秦漪皱眉“也难怪老将军会着了道，此人不可小觑。”
“父亲临走前，也是如此叮嘱我的。他告诫我宁肯固守，不可妄进。”
“若老将军都这么说，我们确实不该直接对上他。敌方知己知彼，我方却只知己不知彼，不若从其他地方入手。”
“其他地方……”李钺沉吟良久，忽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乌孙！”
“匈奴虽是草原上最强的部落，却并非唯一的。草原上的部落也很少齐心，大部落吞并压搾小部落属于常事。乌孙在匈奴西面，属于草原上第二大的势力，却常常和匈奴发生摩擦。此次不知为何，竟与匈奴联手对付我朝。”
“前段时间我军探子传来消息，称乌孙王和匈奴王再起争执，这正是我们的机会。我们不妨对乌孙王许以财帛，晓以利害，再派间谍离间两者。一旦二虎相争，我们便可坐山观虎斗。”
“此法大善！”
自秦漪离京后，平王府内死气沉沉。叶蓁蓁整日心神不宁，几乎每日都要被噩梦惊醒。太妃不知为何也不来找她麻烦了，只在王府中辟了一处小佛堂，每天在其中吃斋念佛，对旁的事儿都失了兴趣。
不知第多少次被噩梦惊醒后，叶蓁蓁终于忍不住了。她收拾出一个小包裹，准备偷偷跑去找秦漪，却没想到，才刚出城郊，便迷路了。
正当她心急如焚之时，忽然见到了一个熟人——当天桃叶渡上与她同船，识破她女儿身的弹琵琶的姑娘，正从一驾马车上伸出头向她招手。
“是你！”叶蓁蓁惊喜地轻呼出声，随即随她上了车“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琵琶姑娘和赶车的郎君相视一笑，然后才细细为她解释起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琵琶姑娘小字燕燕，本是北地一军户和一个草原上小部落的首领女儿所生。八岁那年遭人掳掠，被辗转贩卖到京城做了歌女。幸得一江湖侠士相助，如今和生身父母搭上消息，用做歌女时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正准备北上寻亲。
“说来，也幸好我长相一般，只是清秀而己。若是花魁姐姐，她只怕没那么容易放行。姐姐，你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前些日子，我夫君他随军出征，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哪怕，哪怕和他一起死在战场，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我也甘愿。”叶蓁蓁咬牙。
燕燕张了张嘴，转头望向赶车郎。那赶车郎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燕燕的眼一下子亮了“谢谢赵大哥！”转身对叶蓁蓁说“这便是帮我找到父母的那个江湖大侠，姓赵，你和我一同叫他赵大哥便是。他既然同意了，你与我们一同北上便是。等到了前线军中，再去找姐夫，反正我也是要到那里寻我爹爹娘亲的。”
叶蓁蓁这才松了口气，握着燕燕的手，千恩万谢“若是没有妹妹，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燕燕安慰着叶蓁蓁，马车载着这一车人，慢慢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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