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站在阴影里看着舞池中心那个金色的身影。酒池肉林，他想，但是这些人能继续放纵下去的时间到底也不多了。
纷乱的暖色灯光在那个人的身上像河水一样流淌着，他像是一条在粼粼波光中迷失了的小鱼。他是魈深爱着的人，也是魈的兄长的未婚妻。而两天之后他们就会结为正式夫妻。
魈知道他其实并不愿意，他回忆起那天晚上分别的情景，那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贵族的没落早就已经注定了，那群披着人皮的家伙看起来仪表堂堂，干出来的事却是一点人样都没有。事已至此，与其妄想通过和只剩下一个名分的王族通婚来挽回自己的尊严，不如多想想该怎么安抚那些愤怒的民众，好让未来的自己不至于被他们撕得太碎。
愚蠢至极。
酒杯碰撞的清脆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起，魈回过神，他看到自己的那位心上人此刻正举着一只高脚杯四处敬酒。杯里的酒水少得可怜，而他又每次只抿一小口，敬了一圈下来居然还能剩下那么一点留在杯里晃晃荡荡。
终于，他应和完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回过头与魈对上目光，朝那个有些阴暗的小角落走过去了。
魈默默往酒杯中添了些酒。每次宴会，他都会站在这里等他。
“空，晚上有时间吗？”碰过杯后，魈悄悄地伸手去勾他的小指。
空又抿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低下了头。但是魈看见他的脸透出薄红，他知道空默认了。于是他又去牵空的手，他的兄长方才也牵过这只手，空被他牵着跳了很久的交际舞。
他撬开空的指缝，把自己的手指塞了进去：“马上就要结婚了啊。”
“你知道我不想要你祝我新婚快乐。”
“抱歉，”魈放下另一只手中的酒杯，空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不说这个了。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周围很冷清，没有人看到他们的小动作。空眨了眨眼睛：“现在吗？”
宴会里的人都很无聊，他们两个经常偷偷溜到花园里聊天。然而魈摇了摇头，他清晰地说出两个字：“永远。”
空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魈低头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十二点，我会在下面等你。还有将近三个小时，想好了就来找我吧。”说完，他松开空的手，转身离开了富丽堂皇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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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去吗？
空点了一盏夜灯，出神地看着手中雕刻华美的怀表。他是王族的子嗣，既然被选中与他们通婚，按理说就应该好好完成自己的职责。但是他又深知这个家族离覆亡已经不远了。被压迫得无路可走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威望的富商也开始投入到起义的行列，就算他们现在还能勉强用暴力的方式镇压……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这里命丧黄泉吧。空叹了口气，他不怕死，但是说什么他也不想和这些吸人血度日的人一起生活。
突然他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是他的未婚夫。
“空，你醒着吗？我可以进来吗？”
离十二点还有一刻钟，时间不多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空收起怀表放在枕头底下，回答道：“请进吧。”
深色的木门被推开，他的未婚夫走进来坐到床边，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我睡不着，我好高兴，空。我好高兴，我们快要结婚了。你高兴吗？”他在宴会上喝了不少，说着话口中不断透出酒气，空有些嫌恶地往旁边躲开，但是这位未婚夫并没有发觉。于是空想念起魈，魈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花的清苦香味，闻起来很令人安心。现在魈一定已经在花园里等着他吧。
“我也有些睡不着。我在想事情。”空绕开了他的问题。
“你是有什么烦恼吗？或许我可以帮忙。”未婚夫马上凑了过去。
“不是的，”空摇摇头，“我只是……我在想家。”
他在骗他的未婚夫，但是也没有完全说错。他刚刚确确实实地有些想家。
“哦，我想起来了，他们是说过结婚之前新娘会想家。”未婚夫不依不饶地粘着空，继续喷吐着嘴里的酒气，“没关系的，空，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回去，开心一点，好吗？”
空并没有在烦恼这件事，所以未婚夫的话自然没能安慰到他。他感到有些不耐烦，但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只好笑笑。没想到未婚夫居然又聒噪了起来：
“天哪……空，你真美！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空一时语塞。
“再多笑一笑嘛，你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他好烦人。空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便把喋喋不休的未婚夫推到一边：
“抱歉，现在我想自己静一静。”
“哦……对不起，原来我打扰到你了吗？”未婚夫悻悻地收回了搭在空的腰上的手，“你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他这幅失落的模样突然惹得空对他有些同情。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唯独对空非常喜欢，又小心翼翼又有点卑微。空觉得自己急于摆脱他的态度似乎有点过于生硬了，于是他又换回了温柔的语气，站起身走到门边，对他说：“你早一点休息吧，我去外面透透气就回来。”
未婚夫没有回答，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心里有些发悚，自己的表现太不自然了，也许他心里已经起疑了。然而未婚夫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可是有点晚了……那你要注意安全。遇到什么事情记得叫我。”
空点点头。
不过他的心里还在犹豫，下了楼以后，他并没有立刻前往约定的地点，而是绕到了另一边。未婚夫的包容让他有些感激，一时间留下来的想法居然占了上风，他暗自发问，这样说走就走是不是有些太不负责任了呢？
于是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房间，而眼前景象让他不由得心下一惊。他看到自己的未婚夫正在窗边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努力地伸长自己的脖子，面容狰狞，像极了一只嗷嗷待哺的无毛幼鸟。
一股厌恶感强烈地冲上空的心头，连周围的花都变得像一摊摊烂泥一样面目可憎了起来，残存的温暖幻象顷刻凋零。想起自己刚刚对未婚夫的同情，他胃中泛起一片恶心。
他们全都是茹毛饮血的怪物，没有什么好留念的，这里是牢笼，不离开的话他一定会和其他人一起永远腐烂在这里。
他顺着花丛悄悄避开了未婚夫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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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方很隐蔽，从楼上的任何一个房间朝外看，这里都是盲区。
空刚被接回这个家的时候魈的父亲就大摆了一通宴席，从那时起空就已经在端着酒杯不停地应酬别人了。魈觉得他有点可怜，明明看起来和自己一样还没有成年，却要被迫被这些伪善的大人乱灌一通。
魈的父亲把宴会里的人向空一一介绍了一遍，其中也包括魈。但那只是走个形式而已。魈的母亲是侧室，说好听点叫侧室，说难听点，就是带回家的玩具。正房夫人自然挤兑他们母子，而他的父亲也对此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魈的母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也许魈的父亲心中难得残存了对她的一丝愧疚，才没有把魈也赶出这里。宴会里的人都知道魈可有可无的家庭地位，所以没有人愿意和他来往。这正好顺了他的心意。
在父亲的介绍下简单地认识过空以后他就离开了。他一直这样，没有出面的必要时他就会跑到外面去，那片隐蔽的花丛就是他无数次离开宴会的杰出发现。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夜风裹着花香吹动着周围的树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华灯亮起的地方依然歌舞升平。
正打算闭上眼睛睡一会时，身边的花丛突然被拨开了，魈猛地起身，对上了一双鎏金的瞳孔。
“魈？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树叶的声音盖过了空的脚步声，魈甚至没发现有人靠近。
“怎么了？对宴会不满意？”
空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他毫不掩饰地在试探自己。魈对这位少年产生了一丝好奇，他告诉空自己讨厌这种没有意义的宴会，没想到空马上就放下了警惕心。
“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在这里会过得很孤单呢，原来还有人和我的想法一样，嘿嘿。”空笑盈盈地凑到他身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家，讲起自己几次偷跑到皇宫外面或有趣或悲伤的见闻……魈静静地在一旁听着，顺手摘了一朵花别在空的耳边。清冷的月光洒在空白皙的皮肤上，与在宴会中见到的不同，这时的空竟显出了几分圣洁的意味。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魈心想。
不知过了多久，魈听到自己的兄长在喊空的名字，他知道空该回去了。但是就在空站起身准备离开的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莫名的空虚，于是慌乱地抓住了空的衣角。
大概自己当时的表情非常狼狈，空居然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揉了揉他的头：“怎么了？”
“……空。”
“嗯？”
“……你不喜欢他，对吗？”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然后空的手僵住了。他定定地看着魈，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才发觉就在刚刚，自己的生活被面前的这个人完全打乱了。
兄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思绪被团成乱线，空后退了两步，他鼻子一酸，没由来地觉得委屈。
“我不知道……魈，如果没遇到你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接受这场联姻的可能。”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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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这两年间，他和空经常在花丛中见面。今天魈身边的花丛也像往常一样被空悄悄拨开，但不一样的是，走出这片花丛以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哥在楼上往下看。”
“嗯，我们走小路，他看不见。”魈把一件灰色的旧斗篷披在他身上，“你的头发太显眼了。”
“其实可以剪掉……”空的金色长发松松垮垮地在背后束成麻花辫。实际上空很喜欢它，真的要剪的话他自己也舍不得，但是如果魈说不喜欢，那他绝对会把它一把剪掉，一点情分都不留。
魈攥住了他的手。他感觉魈的指尖有些凉。
“不要剪，很好看。”魈说，“我们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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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伟华丽的建筑在他们身后一点点远去，骄傲地蔑视着四周歪斜畸形的散发着霉气的矮小房屋。他们在迷宫一样的错乱狭窄的巷道里穿行，不知哪扇门后有一位老妇人发出了令人心慌的沉重的叹息。肮脏的路面上泥点飞溅，微凉的风雀跃地掀起了空的帽檐。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空抬起头，夜幕与星河与魈的背影一同映入眼帘。他回想起躺在魈的身边看星星的时光，大概只有和魈在一起时，他才能拥有像这样的纯粹静谧的夜空。
也许再过不久，那些人就会发现自己逃走了。
也许一扇扇黝黑的窗户后正有人沉默地盯着自己。
也许第二天，到处都会贴上自己的通缉。
但是没关系，空想。他现在正被幸福感深深包围。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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