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几天后 极北之地 瑞郎市 市中心古堡集市旁的的旅店里」

小野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雪花在风中肆意展露她分明的棱角，楼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各自都裹着皮衣或是揣着火炉，从热闹非凡的集市里进进出出。

【还好之前在二水转的时候趁着他们升帆把大壳从窗台推下去了，给了他一些钱的，他游上岸后自己打算应该没问题】小野默想着。

“嘿，小野，”梭佩站在小野身后，轻轻拍了拍小野的右肩，“马上就要入冬了呢……”

“这么快？”

“当然喽！” 沃西蹭到小野的左臂前，“这里可是极北之地，年儿到头都冷，其实也无所谓入不入冬的。这个呢，是冰河狼的冬节，这几天张灯结彩又赶集，准备庆祝他们的冬神呢！”

“冬神？”

“就跟我们那儿的牧神差不多啊，”沃西补充道，“反正我们也得在这里呆上些时日，不如就乐乐，之前那么忙，那么累，咱们都好好休息嘛。”

小野抬起右手轻轻握住沃西的上臂，“好，我休息……我也该歇歇了……”

“那好！”梭佩走到门边，披上自己的大衣，顺手拿下沃西的皮外套，“小野，我们出去逛逛，你跟我们一起吗？”

“不了，我这会儿没太想，下午吧。”

“好，洗月还在睡呢，别闹出太大动静，针儿就在楼下等我们，那我们先走喽！”

“玩得开心！”

两人关上门，小野走到火炉旁的长沙发上坐下，静静地观望着燃烧中的烈焰，刀刃般的焰尖，铁水般的澄亮。突然，几声敲门声打断了小野的沉思，小野走到门边，嘎吱一声拉开木门——

“欧珀哥！”

欧珀正站在门前，手里握着两提纸包，“小野，回来了？”

“安顿好了……进来坐吧哥！”

欧珀关上门，走到炉边，和小野半对着坐下，“欸，这沙发蛮舒服的，哦，拿纸包里有烤肉，一包是整块的大腿肉，另一包是烤串儿，好久没尝过我们极北之地的炭烤了吧，给你买了几斤，尝尝？”

小野打开大的一包，里头一大块熟肉，外头烤的黑黄干焦，费了点力气撕开一看，里头还夹着红嫩的瘦肉飘散出浓郁的香味儿。小野埋下头使劲闻了一口，“哈——”便两下把整块肉撕成几块，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味道如何？这纯炭烤的味儿，香的很呢！”

“唔……真是……只有那么好吃了！”

“哈哈，那好！”

没过一会儿，小野便把这三斤多的烤肉吃得渣都不剩，满口是油。

“慢点儿慢点儿！那儿还有袋烤串儿呢，不着急，不着急……”

“啊呀，真的香，这可比以前那雪兔子好吃了不知道多少倍呢！”

“当然喽，”欧珀坐起来，俯着身子，“这可是那冰狼兽崽子烤的，那成年后的冰狼兽肉梆硬，不过这幼崽的肉可香呢！这几天刚好是兽崽子出洞的时候，着玩意儿也就这几天多，还不好好享受？嗯？哈哈。”

“当然，当然要好好享受喽……呃，欧珀哥，关于我的通缉，你知道现在是个啥情况吗？”

“通缉？这玩意儿我给拦下来了，像这种细节上的事情，黑峰王啊倒是管不住我们这周边的民族区域的，不过黑西高原似乎也成了通缉区域了，好像是被特意要求的……嗨，本来还想给你支个招看看你们能不能回去的，现在恐怕也难……也好，呆在这里我照着你们，如果你们想更自在些，城西有两坐空屋子，我以前买的，也就个中途歇脚用，我派人把它打扫出来就行。”

“不麻烦了，我们就住在这里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也还是搬过去吧，那里会更方便些，那边的建筑更新些，交通也更方便，其实也不算太远，鱼子酱集市和冻口码头集市就在旁边，那可是瑞郎城第二三大的集市啊。”

“我知道，好吧，那还麻烦了……”

“哟，这见外的毛病咋还没改呢？”欧珀把手伸向另一包纸袋，“把那包烤串打开凉凉吧，我也吃点。”

小野打开剩下的一个大纸包，里头全是焦黄喷香的烧烤，除了经典的三瘦夹两肥和排骨串，还有十几根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肉串儿。

“这些是啥啊？”

“烤鼻筋啊，还有脷子肉，那个撒了葱花儿么……哦，有的。”欧珀多远拿了几串儿，照样大口吃起来，“欸脸颊这团儿的肉才嫩呢！好好尝尝。”

两人倒是把剩下的都解决了，小野倒也吃的快活。房门轻轻转开，洗月裹着老厚一层大衣颤颤巍巍地走着出来。

“啊？欧珀哥你来了？”洗月硬是挤出小一条微笑，“呼——”

“哦？洗月，如果你多走两步，你就能少穿一层衣服了……”欧珀放声笑起来，“快点吧，爬的滚的都用起来，炉边暖和。”

“唉啊哥，这不好笑！我……冷……”

小野见洗月实在面色难堪，连忙把她扶到火炉旁边，过了一阵，洗月才松了口气。

“不过说起来，你们刚才在吃什么啊？这么香！”

“哦，烧烤喽，”欧珀指着小野旁边包纸里的串子，“哦，小野，他们烤了俩鲫鱼，拿来。”

小野拿出俩烤鱼串，递给洗月，“你会喜欢这霸道的炭货的！”

洗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欣然接受了小野手中的烤鱼，“来吧，我倒要尝尝这冰水里长出来的鲫鱼和小鱼塘里有什么区别！唔……确实，嫩得很！”

两人大笑起来，欧珀拿了个杯子倒了点水喝，他倒好久没吃这么咸的东西了，一时间有点口干。

“呃……欧珀哥，这你来了，刚好想问你点事儿，多少……”小野和洗月对了对眼神，“可能有点……”

“不用拘束，没什么秘密。”

“哦，那好……我只是想问一下，老听那几个水手唠嗑，呃……就是你们老说的七年前那场大事……是什么？”

欧珀眉头一张，挠了挠后脑勺，“你怎么……想起问这事儿了？嗨，之前嘛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这事儿的……也没找到啥太合适的机会，既然今天你问起了，这儿刚好：

“七年前，极北之地发生了一场世纪规模的兽潮，很巨大，那时……跟这个时候差不多，下了一整天的雪，夜里还在下，而为人不知的是，一场危机即将将这座城市笼罩……我只能说幸运了，上一任猎人公社首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正常，”欧珀顺着沙发走到小野后面，“他带领所有猎人进行反击，转移难民，事情很坏，但很快有了进展。但是，在血战了几乎整夜，我们已经付出所有力量与勇气后，我，还有所有人，瑞郎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遗憾，终还是发生了……

欧珀抬起头，缠绕的水汽浮云般地溶解在眼边，艳火辉泽沉底，平静、安详、坦然流淌。

“你知道，我们的军队、城市都有指挥，都有首领，那些野兽也一样，有一头兽王，就藏在那山林之间。那罪恶风暴的中心，需要一束光，一束炽热燃烧的光，让一切都瓦解冰消，让一切都灰飞烟灭，等不到的太阳啊！那时我才知道，我们需要的，根本不是那恪守死规日常东升西落的太阳啊……

“我站在城堡的瞭望塔上，凌厉而干燥的大风像刀子一般划过我的脸，我顶着这疼痛睁开眼睛……山的那边，那边，再那边！遍山遍野的火光啊！在滚滚浓烟之中，我看不见那个勇猛却孤独的身影，只能在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感受他可能的呼吸，我真的好希望……那了无温息的空气中，有着他的一口坚毅劲儿啊……

“不不不，不不不！我想明白了，男人不该在矛盾中挣扎，胸襟去哪里了？情怀去哪里了？不，那不是笑话，那是血脉的刚毅啊！”一滴眼泪从欧珀脸上滑下，伴着一声铁砧般清脆的响声，在地上四溅而开，“我挽留不住一个最后英雄的传奇！那一刻，我放手了……

“他不负众望地完成了任务，但那只是一个，他还差我一个……他与那庞大的兽王在所有瑞郎人民都倾心而听的一场爆炸中同归于尽，那场自爆，解救了所有人……太阳终于升起，无论是高声欢呼还是默默致哀，谁还记得……我曾跟他说过一句……活着回来？”

小野和洗月都恭默守静，倾听着这位郡王的哭诉许久，小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欧珀哥……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我在那坐集市中心——那也曾是这座城市的中心，立了一块碑，不高，看着就你胸口这么高，我知道他不喜欢张扬的，只作了个半径两米的圆心花圃，种满他最爱的桦玫瑰和雪芦荟，”欧珀慢慢收了眼泪，“之后我准备去慰问一下他的家人，我知道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在他老家，西源山矿区那边的一个小镇……当时那边受灾也不轻，我到了西源山矿区那儿，才打听到原来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遇难了，听那儿的工人说，他妻子还有个弟弟也死了，好像是前几天才回来的，不过我以前倒没见过他……反正，可能是野兽的缘故，一场大火烧灭了整个镇子，幸运的是，大多数镇民都活了下来，灾后那些人都迁到矿区主城那儿住了，不过遇难者的尸体基本上都没找到，怕是已经烧成灰烬了，想想现在估计也找不到那个镇子的废墟了……”

欧珀慢慢恢复了温暖的笑容，真的，回忆往昔的感动并不需要多愁善感，但真是口心一线五味杂陈之时也不免感慨啊，当然，全心感受那流金般辉煌而透人的骄傲，才是不遗憾的传奇啊！

“时间也差不太多，我得回去了，”欧珀披上半边长鬃毛皮外裹的大衣，戴上厚皮帽，系紧皮带，腰挂上刀鞘，借炉子里的火点了根烟，走到门前，刚把门打半开，又转头望向小野，“异乡人，玩的开心！”

话毕，门咔咚一声关上了。

“嗯？小野？小野？”洗月看着小野正在发神，摇了摇小野的身子，“小野！干嘛呢？”

“啊？哦！”小野才反应过来，“呃，洗月！”

“想什么呢？嗯？关于芒笛的事吗？和他舅舅？”

“嗯，对，对，”小野转过头来看着洗月，“对，我是在想这件事，关于芒笛的身世我只跟你说过，他们三个……我想着还是暂时保密……”

“这样也好……看来欧珀说的并无道理，他和芒笛都认为他们遇害是因为仇家的阴谋，我只觉得是在那镇子发事的时候，嗯？他们可能见到了有人来专门对付他们，那些人肯定以为他们都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芒笛那家伙难道一直都不知道他爹到底什么身份吗？”

“要知道，这可大有理由讲的通！何况他当时才七岁，家住那深山老林里，加上他父亲又不喜欢张扬，让他在远离名声的地方长大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洗月叹了口气，“嗨，要说现在，现在也过得去，等他进了公社，他的日子就好过了，让他背上这重重的包袱，反而误了他青春最美好的时光。”

“我觉得雪赫哥也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呢？我也都是十六岁才背上这个包袱的，他才十四，最少也还有两年……”

“守护一个孩子的梦想，难道不好吗？现在就这件事上，还有你们家的事上，大家都是能找则找，没什么可找，那就算了……一直活在仇恨的影子里，才是最大的错误啊！小野……”

“守护……一个孩子的……梦想……”

“收拾东西吧，等他们回来，咱们下午就住过去，欧珀哥都给你、给我们准备好了……”洗月站起来，转过身去。

“你听见了？”

“能不听见么？”洗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补充道，“他什么意思，你该懂的……”

这一句话像是点燃了小野心中无比矛盾的烈焰，“什么？他什么意思！什么……”小野也站起来，死死盯住洗月的后背，“让我放弃？让我永远留在这冰封之地？让我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之中？拜托，我已经做了这么多！”

“你在欺骗自己，你明明知道，你明明很清楚的，别骗自己了好么……相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洗月闭上眼睛，背对着小野。

“该死的信不信都滚！都见鬼去吧！我……天呐！我的勇气已经快在那深不见底底愧疚中枯竭，我但愿我还能……不！我必须能，必须拿着我的所有我的生命！去换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啊！去拯救，拯救……”

“但是！”洗月转过身来，怒吼道，“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愧疚的！你要拯救的，从来都是你自己！你迷失了……做回你自己，小野，做回你自己啊，我的小野……你的内心去哪了？你的内心去哪儿了！这一切，都已经不是真实点你了不是了！不是了！

“恨吃了人的良心，让人胆怯！让人倍受折磨！让你的血液凝固，肌肉变的像石头一样僵硬，身上的皮毛全都如泥藓一般肮脏！你没办法，你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一口一口被那黑暗的沼泽吞噬，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洗月扑到小野面前跪着，死抱着小野修长的双腿，“你还有我！呜呜……你还有沃西梭佩针儿，还有芒笛欧珀，咱们还能生活下去……咱们还能生活下去……我不用担心我的使命，你也不用担心你的使命，只要活着……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一切，一切就都还有救……小野，我……我好冷，回答我，回答我小野！”

“一切……都白费了吗？”小野闭着眼睛，仰着头，话说的很无力却很平静，好像灵魂离开风暴后，大海变为一潭死水一样，“果然，我在大雾之中缓缓航行，却永远到不了彼岸啊……”

“我们就是你的岸啊……小野，小野！你永远都不是孤身一人，永远不是！”洗月大声地抽泣着。

“我在这喧嚣闹腾的世界里徘徊观望，你说的对，我迷失了……我在这浑浑噩噩的现实中无穷地运动，没有意义，没有结果……我的生存目的何在？受苦是为了什么？命运给了我一次活着的机会，但这只是一个可怖而巨大的恶作剧而已……洗月，”小野半跪下来，紧紧抱住洗月，“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是否已经变的冰冷无比？”

“不，不，你还有着能融化我心中寒冰的温度。”

“那是实话？”

“实话，当然，实话……”

“谢谢，洗月……谢谢……”

小野轻轻吻了洗月的额头，两人紧抱在炉边，那炉火依旧炽热，依旧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