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固九年的冬日,漫天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帝京。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一片寂寞惶然的苍白。
紫奥城中,倚梅园的一片红云被尽数伐去,满地飘零的花瓣似鲜血淋漓四散。玄服玉冠的青年沉默许久,神情平静的点燃火焰。
是夜寅时,太上皇山陵崩。
自两年前元献皇后仙去,玄凌的身体便愈发不好。
世间事难得圆满,即便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也有不可挽回强留的东西。
回往望半生,似乎已经足够得上苍垂爱。玄凌缓缓阖上双眼,满殿哭声吵得人头疼。臣子亲眷都那样悲痛,他却只觉解脱。
濯缨不曾贪恋红尘,仙逝后的两年中,竟不肯入他梦中。
等到了地府,不知可否再见她一面。
他垂垂老矣,行将就木。若再见妻子,恐怕容颜可怖,只惹人厌烦。
思绪随着魂魄飘忽远去,数十年光阴如流水在眼前飞逝,真似走马灯一般仓皇绚丽。
随着内监哀切尖利的一句“陛下驾崩——”,百官沸腾,沉闷的钟声回荡在紫奥城中。
君王大丧,天下缟素。
仿佛是一觉的时间过去,又像是昏睡了百年那样久。玄凌迷迷瞪瞪睁开眼,有些茫然。
眼前的一切玄凌再熟悉不过,是他生活了许久的仪元殿。雕龙案上积压了不少奏章,随手翻开一卷,如今已是乾元二十一年。
廊外钟鼓管弦声不绝,奏的是妃嫔晋封的贺乐。
玄凌记得清晰,这一年与他而言是极深刻的时光。年末时他诏令废后,次年正月,濯缨又诞下予洄和予沨,成了他的妻子。
这是梦境,还是他回到了过去?
退位后,玄凌与濯缨长居太平行宫内。镇日无聊,濯缨常翻阅志怪典籍,里面记载着不少这样的奇闻异事。
正思索间,内侍喜气洋洋地进来行礼,道:“皇上可要即刻前往昭阳殿?莞淑妃娘娘与贞贵嫔娘娘已恭候多时。”
莞淑妃?贞贵嫔?想必是指甄氏和徐氏。她二人的位份,怎会与从前不同?
那濯缨呢?濯缨又在何处?
玄凌并无此间记忆,一时只觉头痛。
他沉吟片刻:“传旨下去,令甄氏与徐氏不必再等,即刻回宫。无朕的旨意,不可出宫门一步。”
小内侍悚然一惊,抬眼见君王面沉如海,锦袍上的盘龙似活了一般,狰狞着透出几分寒意。
这道旨意一下,六宫沸腾,可明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不起一丝波澜。
无人可猜度出君王的心意,本该登顶高位的二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何人想来求见,都被守卫们拦在殿外。
李长跪伏在地,几乎汗透衣衫。
玄凌翻了乱糟糟的奏折,又不耐烦地扔到一旁,问道:“李长,朕问你,乾元十三年的余娘娘何在?”
乾元十三年?余娘娘?哪个余娘娘?李长有一瞬间的茫然,还未反应过来,玄凌已不耐烦道:“便是乾元十二年除夕夜,与朕在倚梅园相遇的余娘娘!”
李立时想起那个骄矜不肯就死的女子,心下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瞧着玄凌的神色,道:“皇上忘了吗?那年余氏……余娘娘毒害莞淑妃,随后便被您打入冷宫——”
他的声音在君王骤然冷凝的神情中低下。
“怎么?”
“她、她被您赐死了呀!”李长叩首,豁出去般道。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沉重地打在玄凌心上。
他一时只是怔怔,喃喃道:“赐死……我赐死了她……我赐死了濯缨……”
“她那样骄矜,怎肯就死?”玄凌的话茫然似在自问,李长却不敢回答,只把头深深磕在地上。
殿内一片寂然,针落可闻。
日渐西斜,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殿内的一切陈设都笼上了一层光晕,叫人看不真切。
玄凌慢慢想起许多他曾忽视的点点滴滴。
濯缨将去时,他悲痛万分,几度晕厥。
他欲求来生,濯缨却说恐无来生。苍天已怜悯她许多,不可再有一线转机。
她那时只是笑,连日的病痛让她消瘦苍白。可微蹙着眉头却不忍显露悲伤:“我这一生,已算圆满。”
濯缨含笑而去,玄凌却有些不甘。
是月末,护国公孙哲奉命入宫。
再步出宫门时,他的神情有些恍惚。
玄凌只把此地奇异的境遇当作梦境,比从前任性许多。
曾经的冷宫罪妃余氏居然是护国公府的小姐,被追封为明思皇后。而她母亲的身份更是不可言说——隆庆帝废后夏氏的妹妹。
依旧是护国公府的院落,景物依旧,只是人却不再了。
“我欠她许多。”帝王的声音恳切,目光却悠远平静,只映着苍蓝天空,“如今只愿夫人宽心,安度余生。”
廊外的树已参天,许久以前,曾有少年盘踞在上面。
隔着面纱,夏灵徽的神情看不真切:“我一直在想,是否是我当年曾欲害你上苍给我的报应。我隔了那么多年才逃离深宫的牢笼,可我的女儿却葬身在那里。”
玄凌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这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他曾经的嫡母——隆庆帝元后夏氏。
记忆中那个性烈如火的女子终究逝去。她也被时光蹉跎的不复曾经。
“你小的时候,我真的恨你,可更恨你的父亲。”太多的恨,太多的绝望,无法说出口。可她终究是活了下来。以前总深恨自己是夏氏女,背负着不甘愿的命运安排。可后来到民间吃了许多苦,才晓得与那些流民百姓比,她又好过许多。
她与孙壑都是倔强之人,更怕连累亲眷,不肯回头寻一个转圜的余地。于是许多年如飞蓬飘散碾入尘。
“夫人可知,濯缨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夏灵徽一时只是怔然。轱辘轱辘的车轮声碾过石板,她回过头瞧,是头发花白的孙壑预备领着孙峥去做弓箭。
她扬扬手,侍女听了吩咐,捧出一个匣子来。掀开来看,里头只收着一柄旧花灯。
那是濯缨幼时的花灯,爹爹扎的骨架,二哥糊的纸面,大哥哥描的画儿。
花灯里藏了张纸条,没来得及飞走。
玄凌珍而重之,仔细查看。
纸条上是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愿,万世太平。”
千言万语都在这四个字里了。
帝王只是笑,像开怀,又像悲哀。
于是整十五载,帝王励精图治,力求一个盛世。
大限将至前,帝王卜筮,问皇后可否圆满?天下可否圆满?卜曰“是”。于是含笑而终,再无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