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刀（六）

这天天色很暗，月亮被死死捂在重重云雾里，只能透出几缕薄纱似的光。

高宅大院里，柏树借助淡淡的月光投下斑驳的树影，几只灯笼飘过墙根，举着灯笼的巡查侍卫漫不经心地低声聊天。守在院子门口的侍卫也因天实在晚了有些犯困，头一下一下地向下低着，好似小鸡啄米。

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看来今夜这位倒霉蛋合该去死。

季三人在一棵树上。

树是普通的树。树的枝干不很多，刚好够他们栖身，高度不很高，刚够他们瞧见宅邸里的情况。

“我……去了，”季有些迟疑地说，“你们……谁？”

霞把小弓塞进放的手里，向宅邸方向努了努嘴。

季摸了摸脸上的面罩，确定它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然后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

跃到院子中的一处房顶上。

落下的声音极细微，甚至可以说只是微微的振动，还没到达能让人听见的程度。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季开始奔跑。

他的奔跑轻盈而快速，快速得像影子，他与黑夜融为一体，诡谲得像墓室里的壁画。

宅院很大，他要到达目的地，不得不多次落到地面上——这令他很不高兴，因为被发现的几率大大上升了。每次从占据优势的高处向下落的时候，他的心脏都骤然一紧、抽作一团，直到再次踮脚上跃才恢复过来。

说起来，对头是谁来着？

季训练有素的大脑立刻调出了目标的信息：吴仲青，宛州知州，这座宅院的主人。季想起他的画像，画上的人肥头大耳，丝绸衣服累累赘赘，紧紧贴在肥腻的肌肤上，令他显得更为臃肿，小眼睛眯成缝，仿佛在睥睨画外的某人。

这样一个人，在东陆的官吏中绝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官吏常态——贪财、好色、趋炎附势、能力平庸，因此，想杀且敢杀他的人，绝不在少数。

那么是谁呢？

也许是受他欺压的百姓？受不起鱼肉，每家攒起家私，凑到一块儿，用以雇佣杀手，干掉这残暴的“父母官”？

又或者是久久得不到升迁的下级？满怀雄心，仕途却被这肥胖贪婪的长官所阻，遂起杀人之心？

做活和接活的人不是同一批，是以季也不知道主顾是谁，他也不想知道，只是喜爱猜测而已，知道的话倒要磨损不少他猜度的乐趣。他总是这样，在干活的时候胡思乱想，想的既可以是主顾的动机，也可以是刺杀对象的私生活，甚至可以只是庭院的布局。这是个坏习惯，一个刺客本不该想太多，想太多出刀就会慢，慢就意味着死。季不想死，因而每次出手都万分紧张，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单纯的猜测逐渐演变为宏伟大戏：贫苦书生张某十年寒窗，一朝考取功名，却只当了个小小县令，上司吴仲青蛮横无礼，看不惯这小书生的铮铮铁骨，不惜亲身担任书生清官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张某气他不过，咬牙拿出毕生积蓄，雇佣杀手除去这恶吏。张某还该有一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在张某心意已决时含泪唱：“张生啊你可知，那天罗残忍无所忌，此番是与那虎谋皮——”

如此一想，张某的终生幸福都系在自己身上了，竟有些微妙的使命感。

季轻轻落在吴仲青所住厢房的屋顶上。

夜风送来了花香，想必在白天，这处厢房是十分美丽的吧？纹理鲜明的丝楠木上绘着精美的彩图，屋檐雕刻精致绝伦，屋子周围环绕着各式奇花，南国温暖的气候使任何季节都有鲜花绽放，令这屋子永远沐浴在花海中。

这样美丽的所在，竟要沦为陈尸之地，这令季微微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