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
三十岁的李国峻脖子上挂着一个指挥中心证件,气喘吁吁地按动按钮,拉开指挥中心负一楼的大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他穿着的是最普通的灰蓝色的后勤制服,可是整个指挥中心的人应该都不会忘记他挂在胸前晃荡的证件上那曾经辉煌的名字,也不会因为他如今穿着朴实的后勤制服而忽略他。
因为,他是震惊航天界的载人飞船“火种计划”中原本的航天员之一,也是那份名单中,以各方面测试第一的数据,排在所有名字前面的第一人。
然而,曾经最有希望第一批到达空间站的成员,却在飞天前夕,被检测出身体健康问题。
于是,天之骄子,不复往昔。
得知自己状况的李国峻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而是选择不惜用数以万计的家产来对自己身体达成复健,意图某一天破茧而飞。
然而最后换来的是原本富二代家产的损耗殆尽,以及愈加麻木不堪的身体。
三十岁的李国峻,是时隔两年后,再次回到指挥中心来,这一次,那个打不倒的天之骄子终于对命运开始服软,选择了他新的工作阵地——他转向了后勤工作。
明早,又将有一艘航天飞船将发射。
梦想就是像公交车一样,你错过了一班,就要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下一班。
来的下一辆车可能未必是想象中最快的,却好歹绕几个弯路,也能等到目的地——比起遥遥无期的最快的那辆。
李国峻大步流星,三两步到了停机处,看着后勤人员忙碌着检查那辆即将冲破云霄的飞艇的每一处细节,看了一会儿,自己走进那停机区域,戴好手套,细细地看了起来。
“对,再看看那个位置吧。”李国峻指着一处有些微微翘起的外壳。说实话,实在是有些苛刻了,因为真的只是微微翘起,如果不是李国峻用小标尺去看,正常人其实很难被发现的小问题。
可是李国峻会说,这种小问题或许有时候是致命的。就凭这这股坚毅与执着,和其实他也不明白具体会造成什么的未知因素,他眼睛和手组合成了供脑子机械化运作的测量仪器,一点一点,细致地检查着。
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呢?
也许是燃烧的摩擦从这个小缺口掀开,然后把整个飞船置于万劫不复;也许是这个小缺口会安然无恙地躲过所有的危机四伏,然后载着航天员们顺利到达空间站。
两种结果在脑子里碰撞,李国峻呆呆地看着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铁板,到底是什么样的答案?他也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了。
他没有验证的机会了——因为身体里的一颗小肿瘤。
他掌握着一肚子百科全书一样的常识,却没有任何机会将这些事情付诸于实践,永远只能纸上谈兵。
他是如此了,废人一个。
但好歹不能让乘坐上这艘航天飞船的那些鲜活的面孔,冒这么大的风险啊。
他飘飞的思绪被一个女声打断。
“李工,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李国峻回过神来,一看,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脖子上挂着研究人员牌子,穿着白色的大衣,笑着朝他挥挥手。
“是你呀,”李国峻看到女子,顿时眉头舒展,把手上的检查器具放下后,回过头说:“毕竟是哲民所在的飞船,你这个做老婆的不担心,我做兄弟的还是担心的。”
女子露着大白牙礼貌地笑着,然后对李国峻说:“我也会担心啊,他明天就要上天了。只是我忙,真的太忙了……他明天走后,我还要接下来分析一大堆数据,真的是给我留下一大块烂摊子了。”
李国峻先是对女子一点头,解了手套后嘱托了几句那些后勤人员,随后走出停机区域,这才走到女子身边。看着她略显凌乱的样子,显然也是在单位工作了很久没太来得及收拾自己。
就这么看着,他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小麦,你们的女儿呢?现在不陪陪她?”
“让爷爷奶奶照顾去了,”小麦随口说,“忙啊……这句话都要变成我的口头禅了。”
李国峻听到小麦这么回答,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不满,“你这做妈妈的哪里合格?我看电视上好多玩具,我下次去给一川带点。”
小麦提了提嘴角,回答道:“玩具一川不缺。”
李国峻挥手“哎”了声打断她的思路,他说:“可是她缺你们的陪伴啊,以后有时间还是多陪陪孩子。这哲民走了,你更要多陪陪。”
“这哲民走了……”虽然小麦是日本人,但也能感受到这句话在语境中强悍的歧义能力。于是这话让小麦感到有点难接。
当然,这话说起来也没什么毛病。
一个航天员,大概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时间都不能陪伴家人,说“走”了,确实是只当这世上没这人似的;二十年回来后,沧海桑田。
“……嗯哲民上天了……不好意思啊,这话有点歧义。”李国峻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对劲,赶忙道歉。
“没事,我知道你的意思。”小麦缓缓地抬起眼睛,像是冥冥看着天。
“但你还是和一川多待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啊。”李国峻拍拍她的肩膀劝说着。
小麦视线流转,到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上,像是往日一同欢笑的时候。从前他们三个人还能在一起工作、加班、团聚,现在转眼间,孩子都已经年纪不小了。一是只觉得沧海桑田。
“哟,你这做爸爸的又合格到哪里去?你儿子,昨天钢琴演奏会,报纸头条的事情,你不也没去?”她说。
过了三秒,小麦发现李国峻没有任何回应,她扭过头李国峻有些呆滞的表情,“你不会不知道吧?”
李国峻回过神来,两人目光对上,小麦读出了他眼里的那个词语,她问:“忘了?是吧。”
沉默了一会儿,先是李国峻笑了,随即两人都是笑起来。
只是这笑,喜忧参半。
他们缺位了孩子的成长,为了自己的梦想,自己心中认定的使命。
“李工,你家,是不是经济出了点状况?要不要我……你知道的,我作为外援引入,工资还是不错的。”过了片刻,小麦收敛起笑意,郑重地问道。
李国峻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耳根顿时觉得有些热了。没想到还是被老友发觉了自己的窘迫。
当然,事实也如同小麦所说,他家中出现了些财政问题。而她和魏哲民两人的收入,完全是足够应付生活的——更不必说小麦本人的技术,本就是一名出色的黑客,她的技术,到任何一个地方接单,那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没有隐瞒自己的困境,李国峻回答:“哎,我呢,确实遇到点事,不过现在生活还是能够应付的,到时候要是快不行了,我一定第一个找你。”
“一定要哦,”小麦看着李国峻有些疲惫的脸,认真地说,“哲民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嗯。”话题在沉重过后,似乎像是直接一个重物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浮上水面。轻松的话题无法再聊,加上明天日子特殊,两人没有再次聊别的,寒暄两句“晚安”,就又各自分别了。
和小麦聊完后,李国峻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合上门。
暗暗的黄色灯光下,他孤着影子,拿起放在蓝色桌布上的座机,对着微凉的听筒,“哎,洪梅,是我……”
“听说,仔仔昨天钢琴上了全市头条?”
“……不好意思啊,明天哲民的阿尔法号要起飞了,真的,太忙了。哎……”
“……不说了,我想和仔仔说说话。”
“仔仔不在家?”李国峻肩膀微提,随后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双目中有些疑惑:“他去哪了?”
“他……”听着听筒里女人的回应,李国峻转身,彷徨地踉跄了一下,电话线的线圈稳住了他,“他来指挥中心了?我没见到啊!”
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呢?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前夜,总是不想出什么事儿,所以此时在李国峻的心中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电话的那头,洪梅开始催促他了,李国峻闻言应答道:“好好好,我去找找,你别急……哎!”
“好好好。”
李国峻赶紧丢下电话听筒,初胖的身子从门缝里钻出。他谨慎地把把手重新扭好,然后带着手电冲了出去。
漆黑的夜寂静地惊人,幕布上的星星点亮了一切,却默默地注视着地面的世界。万丈天穹之下的指挥发射中心,宏伟的飞船蓄势而发。
与此同时,大楼的灯光也在一开一关,伴随着父亲的呼唤声。
一层一层,一间一间。
一切的喧嚣最后在某一个暗室里戛然而止。
那时候的李国峻绝对想不到的是,在他拉开门后是他此后一生的噩梦。
这个昏暗的夜晚,是一个足以割裂往后年岁的夜。
像是过山车咔嚓咔嚓到了顶点,即将向着下坡路猛地奔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