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惹的人，我负责到底

龚睿收拾好周书韫在光华路公寓的所有行当，大大小小共五箱。是的，住了近五年地方，就这几箱物件，基本是到哪里都要带的。此外还有一个单独的小箱，每次搬迁得龚睿亲手挪去新住处才能踏实。

那是几册相簿，一本是周书韫母亲的，其余两三本是他军旅生涯的纪实。部队的照片大部分取自战友的视角：刚收编，又白又嫩地玉面书生，端一整天枪下来，拿筷子的手抖得不成样；皮肤程麦棕色，棱角刚毅的他站在国旗下接受授奖；退伍，他坐不住，半靠在医院病床，周将军行礼摘掉他的肩章和领徽，泪水将他的面庞糊成一团。每个阶段，页脚都留有一小行备注：我22岁，您28岁…我25岁，您28岁…我30岁了，您依然28岁，永远爱您。远在异乡那许多年，逢母亲的生辰死忌，翻翻相册是他仅有的凭吊。有张相片，周书韫本人甚是喜欢，也是队友帮忙拍的，他坐在射击场的土坡，身侧立着一条警犬。底片彩色冲印，周书韫的瞳孔是黑的，苍茫茫望不见头，深邃中藏无限可能，警犬伸着长长的舌头，眼瞳呈明红色，机警忠诚、伺机而动，守护着它的战友。周书韫出事，昏迷数日不醒，这条警犬不食不饮而离去。照片摆在书房的显明位置，犬成了他后来再不能靠近的生物。

龚睿顾自给嘉里添置了一套厨具，放好足够食用整季的粮油，冰箱堆满各种饮料生鲜。

蒋女士身后，除弟兄几个，周书韫没冲谁这样上过心。主子的脸说变就变，不能由着脾气，如山河轮转、雨雪更替，是时事变迁的景幻。龚睿伴他读书，伴他从少年到而立，最懂揣度他心意。

四月中下，气温迅速回暖，信安门别墅院墙内，突如其来一阵风起，卷落满庭桃花花瓣，花瓣落进案几的茶杯。

周书韫写了几个小时的方案，只有短短两页。他摘下眼镜，捏捏鼻梁，瞟一眼杯中芬芳，再看看远处天际线乌压压的黑云，问龚睿，“今天有雨！？“

几乎是肯定句。

龚睿看看手机的天气预报，答非所问，“每天六点出门，搭地铁十号线国贸站上车，北土城站下车，混迹形形色色的学生中间，习戏剧与写作等内容，晚间到家时间不固定，校内事宜不详。可以肯定的是，没朋友，游先生也从未现身。另外，物业催缴电费呢。“

听完龚睿所述，周书韫没吭气，看着花瓣发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还以为是管到了头，真不争气，日子怎么过成这副乱七八糟的德行！“

龚睿早有准备，道，“您那辆黑色GLS膜帖得深，搁国贸算不得扎眼，又不是头一遭，甭搂着了，谁难受谁知道。“

周书韫惯性地用右手扽下拖鞋扔向龚睿，力度过猛，疼得浑身过电一般，咬牙切齿地用四川话穿插着骂人，“行哈，拆台拆挺准。你小子等着，早晚给你弄远远的。”

他在部队受伤是机密，不便对外公开。多年来，系扣、端碗、拿杯等不易察觉地微小举动，训练尽量用左手使力，但大幅度的动作仍惯用右臂，稍不注意便会痛很久。

龚睿没把周书韫的话当玩笑，他知道周书韫除却自己，早为大家的后事做足铺垫，“休想，谁还不是粘人的小妖精呢。“

周书韫吹散清亮茶面浮着的桃瓣，将水饮尽，说，“好啊，我招惹的人，我负责到底。”

和初闯上海不同，萧白薇在北京的生活实属惬意，虽然周书韫停薪后略显拘束，但大体还说得过去。电费的事她压根不知情，电话直接拨到的龚睿那里。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儿，普通工薪阶层很难消费得起，周书韫存心保护，她清幽自在便是最好。

萧白薇出国贸地铁口，狂风压得枝条塌弯了腰，碧绿的叶子打起卷来，石灰地面上的浮尘和着落瓣掀起一层又一层，空气中微微泛出泥土的清新气息，雨点越织越密。

萧白薇向前拢拢冲锋衣外套的帽兜，一鼓作气，抄国贸商城西侧的小路往公寓跑。这条路，上下班高峰外，通行的多是出入写字楼和商城的高档车辆，穿插着一部分拉活的出租车，车速都不快，平均30迈左右。

她被帽檐遮住大半视线，通过斑马线时为避开右转车辆，一路举手比着拇指打手势，奈何还是有心急的司机争分夺秒地抢路。

一辆nice的奔驰大越野用身位卡住了后面的车辆，晃动大灯示意行人先行。

萧白薇连连点头，急速跨进人行道。

雨越下越大，这辆黑色奔驰拐进辅路，故意降慢车速，尾随在她身侧。萧白薇三番两次透过雨帘望出去，可能是培训班学的梗子多，她思疑那会不会是周书韫的车。可就在下个转角，奔驰让行另一波行人后加速驶离了。

萧白薇冁然而笑，京城遍地达贵，再遇见同样危险又豁达的人的机会，能有几何……

跑至金桐东路红绿灯路口，她已上气不接下气，上半身被雨水淋湿，借等灯的机会大口喘粗气，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黄灯转成绿灯的片刻，她卯足劲预备最后冲刺。然而就在此时，斜对面亮着双闪的车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鬼使神差般，她穿过马路，趁没车，九十度转弯冲到奔驰车旁。

身子还没停稳，车窗徐徐而降，周书韫横眉立目地吼道，“你疯了是不是？红绿灯不会看呀！“

车里开着暖气，和车外温度成鲜明对比，冷气卡进周书韫的喉咙，他没意料地低头咳起来。

萧白薇心软软糯糯地，似融化的巧克力，嘴上却无比刻薄，“你干嘛？房子不是匀给我住了吗？怎么还往这里跑？“

周书韫差点没气背过去，一把推开车门，从车里跨出来。白衬衣、雾霾蓝色的立领夹克，黑色西裤熨烫得妥帖，周身气场毫无二致，只是人看上去憔悴许多。他在后备箱下面踢了踢脚，后盖自动弹开，他拿出雨伞撑开，走过来顶在萧白薇的头上。

“你啊，再这么胡说八道，哪天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儿三教九流多，消停点吧。“

话毕，他将伞柄塞进萧白薇手心，重新坐回车里，点燃一支烟，雨水濡湿了他的眉毛，火光显得五官都慈蔼了。

周书韫不欲多做逗留，打着引擎，发动机随即发出轰鸣。

萧白薇诶了一声，问，“下次…下次还来吗？“

周书韫咬着烟，听不出语气，“不了，不来，好好上学，别想些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