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阳踏进鼓曲社青年队排练室时,满耳朵都是弦乐混着唱腔的热闹。他是来给师娘送刚裱好的戏词,刚走到门口就被里头一阵清亮的三弦勾住了脚步:那调子稳得很,却在寻常的过门里藏了点不寻常的转音,是没听过的样式,透着股机灵劲儿。
“这三弦是谁弹的?”他问迎出来的姐姐陶婉岚。
“新来的小姑娘,叫裴赢,”陶婉岚擦着汗往里头努嘴,“师娘刚还夸呢,说她悟性高,谱子过一遍就有自己的想法,确实厉害。”
陶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边坐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怀里抱着三弦,正低头跟唱的人掰扯着什么,侧脸线条素净,手指在弦上起落时,指尖的茧子透着股练家子的扎实。听见动静,她抬头望过来,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看见他时明显愣了一下,又赶紧低下头去调弦,耳根悄悄红了,同方才弹琴的模样完全不同。
“陶老师好。”她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见长辈似的拘谨和尊敬。
“不用叫老师,陶阳。”陶阳点点头,目光在她琴盒上那本翻得卷边的《三弦演奏技法》上停了停,“刚才那段《探晴雯》的过门,你加的那个泛音挺有意思。”
裴赢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您……您听出来了?我总觉得这里该有点空灵感,就试着改了改……”
“改得不错,”陶阳没多言,转身往师娘办公室走,“但泛音得藏着来,露了就显刻意了。”
那天下午师娘留他喝茶,指着窗外练琴的裴赢说:“这孩子不光手巧,脑子更活。上次排《黛玉焚稿》,她提议用低音弦模拟风声,你听听,是不是比单用笛子更有那股子凄劲儿?你往后多跟她聊聊,年轻人想法碰撞碰撞,说不定能琢磨点新东西出来。”
陶阳当时只当是师娘的随口一言,没往心里去。他常年泡在戏园子里,见多了各行各业的年轻人,天赋好的不少,能把灵气守得住的却不多。
真正开始留意裴赢,是在一周后的排演上。那天唱《大西厢》的姑娘状态不对,调子忽高忽低,不在状态,几个伴奏的都面露难色,唯有裴赢的三弦始终稳稳托着,像只温柔的手,在唱腔要跑偏时轻轻往回一带。等唱完一段,她放下琴犹豫地说:“我觉得红娘这儿该是雀跃的,不是急着赶路,您试试把‘叫张生’那三个字咬得脆一点?”
唱的人愣了愣,照着试了一遍,果然活泛了不少。陶阳坐在后排看着,见裴赢说完话就赶紧低下头,又端坐回弹琴的模样,生怕自己多嘴似的,那副认真又带着点拘谨的模样,倒比刚才那段巧思更让人印象深刻。
他开始偶尔来鼓曲社待着。有时是师娘让他指点几句唱腔,有时是顺道给姐姐带点心,目光扫过裴赢时总带着点审视,看她怎么在《风雨归舟》里用急促的弹拨模拟雨声,怎么在《子期听琴》里用轻颤的弦音表现知音难觅的怅然。他发现这姑娘不光有想法,还特别能琢磨,琴盒里总夹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记着“今日悟:弦音当随人心,不随人腔”之类的句子,怪有意思。
有次裴赢练《单刀会》,弹到“大江东去”那段总觉得不对,急得直拍琴盒。陶阳刚好进来,拿起她的三弦拨了个长音:“这段得有股子苍茫劲儿,你弦调得太亮了,像小丫头片子撒娇,哪有单刀赴会的气势?”
裴赢眼睛一亮,赶紧调松琴弦再弹,果然沉郁了许多。“陶阳哥,您怎么知道该这么调?我想好久了,都找不到问题。”她抬头时眼里闪着光,不再是初见时的怯生生,倒像找到了答案的学生。
“听得多了就知道,”陶阳把琴递回去,“鼓曲的弦音得跟着故事走,关羽的弦和崔莺莺的弦,能是一个味儿吗?”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裴赢心里,她当晚就把所有曲子按人物性情重新调了弦,第二天练《红楼梦》时,那弦音里竟真弹出了金陵十二钗的不同风骨。师娘听了直点头,拉着陶阳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孩子一点就透,你们多聊聊,准能互相启发。”
陶阳嘴上应着,心里却莫名多了点别的意思。他开始找借口跟裴赢搭话,从《三弦谱》的版本差异聊到各流派的伴奏秘诀,有时说着说着就到了饭点,他会自然地提议:“前门那家褡裢火烧不错,边吃边说?”
裴赢总是爽快应下,也在递给他纸巾时会悄悄把包装拆开,在他讲得起劲时默默把茶水续满。有次陶阳说到兴头上,用筷子敲着碗沿唱《华容道》,唱到“青龙偃月刀”时,抬眼正撞见裴赢托着腮看他,眼里的光让他比站在戏台上更激动。
“怎么了?”他忽然有点不自在。
“没什么,”裴赢赶紧低头扒拉米饭,“就是觉得……您唱的时候,好像那些古人真站在眼前似的,真好听。”
那天晚上陶阳回到家,翻出自己早年练三弦的旧琴,试着弹了段裴赢改过的《探晴雯》。指尖触到琴弦的瞬间,忽然明白自己这些日子总往鼓曲社跑,哪是为了师娘那句“互相启发”,分明是想多听听那把带着灵气的三弦,多看看那个说起弦乐就眼睛发亮的姑娘。
转折发生在青年队汇报演出前。裴赢为了《伯牙摔琴》的伴奏熬了好几个通宵,临上场前却发现三弦的蟒皮裂了道缝。她抱着琴蹲在后台角落,急得眼圈发红,指尖在裂缝上碰了又碰,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傻坐着干嘛?”陶阳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里拎着个布包,“我那儿有把备用的老琴,蟒皮是早年托人从南方带的,音色沉,适合这段。”
裴赢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接过琴试弹了几个音,那醇厚的弦音像暖流淌过心尖。“你怎么知道……”
“听你练了半个月,还能不知道你要什么音色?”陶阳帮她把琴带系好,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肩膀,“上台吧,别慌,弦音里有你自己的想法,比什么都强。”
那天裴赢的伴奏格外出彩,尤其是摔琴那段,弦音戛然而止的瞬间,满场寂静里竟生出股惊心动魄的悲怆。下台时陶阳在侧幕等着,手里拿着瓶温热的杏仁茶:“师娘刚才说,这段伴奏能进鼓曲社的教材了。”
裴赢接过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忽然抬头看他。月光从后台的窗棂漏进来,刚好落在陶阳眼里,那里头映着她的影子,比戏台上的灯光暖多了。
“陶阳哥,”她鼓起勇气开口,“您……是不是觉得我还行?”
陶阳笑了,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尘,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不止是还行。”他顿了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越来越觉得,跟你聊琴,比跟谁聊都有意思。”
晚风从窗口溜进来,卷起裴赢散落的发丝,也卷走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拘谨。远处传来师娘和队员们的说笑声,陶阳看着裴赢泛红的脸颊,忽然明白师娘当初那句“多聊聊”的深意。有些缘分就像鼓曲里的弦音,起先是不经意的碰撞,弹着弹着,就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调子。
后来陶婉岚总打趣弟弟:“以前请你来看排练跟请神似的,现在倒好,天天往后台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改行弹三弦了。”
陶阳只是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抱着三弦调试音准的姑娘。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也落在她琴盒上新挂的平安扣上。那是他昨天送的,跟他自己大褂上别着的那枚,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