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调（陶阳）

后台的镜子映出一片水红色的衣角，陶逸祁正对着镜面调整凤冠的流苏，耳后还别着支还没来得及取下的珠花。今晚的新年京剧晚会名家云集，她最为最年轻的表演者，要在压轴环节唱一段《贵妃醉酒》的四平调，此刻手心还攥着点汗。

“陶逸祁老师？”

清凉的少年音自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里。陶阳穿着墨色的褶子，领口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手里还捏着支刚开封的马鞭--他刚结束《汉津口》的表演，额角的汗珠还没拭去，眼神却稳得像台上的赵云。

“陶阳老师。”她连忙颔首，心跳漏了半拍。这位比她大几岁的京剧神童，是圈里小辈们的标杆。她听过他的《文昭关》，那口苍劲的老生腔，根本不像出自少年之口；也听师父提过，他当年在票友大赛上连夺魁首，嗓子亮得能穿透三层戏台。

“刚在侧幕听了您的彩排，”陶阳的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贵妃醉酒》的转音处理得很巧，尤其‘海岛冰轮初转腾’那句，气口藏得比上次听录音时更稳了。”

陶逸祁惊讶地睁大眼。她去年确实在电台路过这段，当时还被师父指出气口太露，没想到他竟听过，还记在了心上。“您过奖了，”她脸颊微热，“我最近在练脑后音，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多练《太真外传》的散板试试，”陶阳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梅派的小腔讲究‘圆’，脑后音得像串珠子，一颗接一颗才匀。”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以后有唱腔上的问题，想跟您多讨教。”

明明是他更资深，却用了“讨教”二字。陶逸祁连忙解锁手机，看着他的头像跳出来--是张舞台照，他穿着老生的髯口，眼神锐利如鹰。

那晚之后，两人的对话框里渐渐堆满了戏词和唱腔标记。陶逸祁会拍下自己手抄的工尺谱，圈出拿捏不准的滑音；陶阳则会发来一段清唱的音频，是他琢磨半宿的《甘露寺》，让她听“劝千岁那句的节奏是否稳妥。

他们的交流永远离不开京剧。讨论《锁麟囊》里“春秋亭”的转调，分析《野猪林》中“大雪飘”的悲腔处理，甚至会为某句唱词的断句争上半天。陶逸祁发现，陶阳看似寡言，一聊起天就像变了个人，连标点符号都透着较真--他会用波浪线标出该换气的地方，用三角符号标注需要加重的字眼，比她的专业笔记还工整。

圈里人偶尔会在活动后台见到他们碰在一起，但大多只是点头示意，最多站着说几句关于演出安排的客套话。有记者想凑上去采访，总被两人礼貌避开。在外界看来，这两位神童虽同属京剧界，却像是两条平行线，各自闪耀，鲜有交集。

只有深夜的聊天记录知道，他们曾为了一个拖腔的时长争论到凌晨三点；知道陶阳会把师父私传的《搜狐救孤》唱腔谱拍给她参考；知道陶逸祁发现某段程派唱腔和他的老生腔有微妙共鸣时，会兴奋地发一连串语音过去。

春末的一个雨天，陶逸祁去戏校取新做的戏服，刚走出巷口就撞见撑着伞的陶阳。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手里拎着个食盒，见了她边扬起嘴角：“刚路过您常去的那家酱肉铺，老板说您上次夸他们的酱肘子入味，顺道买了点。”

她接过食盒，指尖触到温热的盒壁，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微信里提过一句“练嗓子耗体力，总想吃点带劲的”，不过随口一说，他竟记在了心上。雨丝斜斜地飘着，陶阳很自然地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正好没事，陪您走走？”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没聊唱腔，也没提戏台。他说起小时候在南昌学戏，师父总用筷子敲他的腿纠正台步；她讲第一次登台时紧张得忘了词，多亏搭档悄悄提了句戏词才圆过去。雨声淅淅沥沥，伞下的空间很小，偶尔肩膀碰在一起，又触电似的分开，留下一串心照不宣的沉默。

走到戏校门口时，陶逸祁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个小小的录音笔：“上周录的《霸王别姬》剑舞身段，总觉得转身时的锣鼓点卡得不准，您帮我听听？”

陶阳接过录音笔，按下播放键，虞姬舞剑的飒爽混着隐约的鼓点流出，他听得专注，眉头微蹙。等一段结束，他抬眼看向她，正好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谁都没说话，只有雨打伞面的声音，敲得人心头发颤。

陶阳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透过微凉的皮肤传过来。他没说话,只是牵着她往回走，步子比平时慢了些。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映出两人交握的手，像幅没上色的水墨画，安静却清晰。

这一幕终究被路人拍了下来。照片第二天就出现在娱乐版角落，标题用了醒目的“京剧神童秘恋曝光”。照片里的两人低着头，陶阳的伞稳稳地罩着身边的人，牵手的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评论区炸开了锅，有人翻出两人同框的晚会照片，惊叹“原来早有苗头”；也有人质疑“是不是角度问题”。戏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语气带着试探；相熟的记者发来消息，想求个回应。

陶逸祁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指尖划过自己被他牵着的那只手，突然笑了。她点开和陶阳的对话框，发了个敲锣的表情包，配文：“刚听了新录的《坐宫》，‘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那句，您觉得我这哭腔够不够劲儿？”

很快收到回复，是段清唱的音频。陶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老生的唱腔里带着点笑意：“比上次进步了，但哭腔得像雨打芭蕉，要脆中带韧--等下次见面，我带您听听我师父早年的录音。”

没有解释，也没有回应。就像他们讨论过的无数段唱腔，该藏的气口藏得严严实实，该亮的嗓子亮得清清楚楚。戏台上演尽了悲欢离合，台下的日子，他们只想慢慢走，一步一步，踩在自己的节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