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个奇迹。
比如父亲。他能白天在军队训练，晚上回来接着辅导我做作业。他能顶着压力，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我又梦见了父亲。
时间点是在我17岁成人礼的那几天，帝国与联邦之间的战斗从未停止，战争，从我8岁那年的冬天一直持续到了17岁的夏天。
父亲慢慢的变了，变得开朗乐观，变得幽默风趣，他可以帮我在书包上缝制出精美的图案，可以用那双满是硬茧的手为我烤制出细腻的糕点饼干，除了爱吃芹菜之外，他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只有在寂静的深夜，在他抚摸着装有母亲照片的相框时，才会像海水退下嶙峋的礁石露出来那样，露出那沉默的灵魂的一角。
内地的教育环境确实比废弃星更好，主要知识直接被归纳出来，制作成快速记忆文档，就算我们一目十行地看几遍，也能记住，并且倒背如流。联邦的科学家还研制出了一种有效方法，就是把知识改成药物基因编码，想要学哪个板块的就把哪个板块的压缩进海马体，进入我们大脑里的记忆硬盘。在这里学习时我还交到了一个俄罗斯裔的朋友。
我那时候的生活很完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有可以交心的朋友，有慈爱的外祖母与外祖父，有我强大的靠山——父亲。
可是没有人的生活会一直完美。在我成年礼结束后，外祖母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我当时的感受怎么说呢？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
晴天霹雳。
怎么会呢？父亲明明还记得我们，明明前几天才带领着联邦马耳他十字军在我们从前生活的星球上打了一场胜仗。我抱着侥幸，也许是外祖母只想给我开个玩笑，也许是医生误诊了。
没有也许，也没有多少反驳的依据。
其实命运在很多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向我们露出了狰狞丑恶的面目。父亲一次次忘带钥匙，一次次把袜子塞进冰箱里，一次次走到广场，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了，但我自欺欺人，装糊涂，把这些异常抛之脑后，等我记起来时什么都晚了。
我那时候已经在联邦第一军校报名入学了，如果主动退学，就再也不能就读，这是全联邦最好的军校，我只有在这里毕业、入伍、参军，才可能获得为母亲报仇的机会。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亲友相送，没有人为我举起鼓励的条幅，就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默默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万般不舍登上去往主星的星际列车。
尽管我出于一点点私心，选的是医学系，但学校对我们还是军事化管理，我也就在几次假期通过全息对话屏看过几次父亲，他看起来一点事也没有，说话有条理有逻辑，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外祖母却向我反映，在我不在的时候，父亲像个不能自理的大孩子。
我上军校第四年各天，联邦马尔他十字军成功地包围了帝国二皇子的军队。我在学校上着课，忽然，老师找我，二话没说，把我送去了战地医院。
当时我认为他是想给我来一次实践测验，直到我在那里看见了血迹斑斑的父亲。
他闭着眼躺在简陋的治疗舱里，身上裹满了治疗绷带，胸口有可怕的凹陷，我看见刺眼的鲜血源源不断的从那里涌出，向四周蔓延开来。仅有的几个医生都围拢在那里，一次又一次的缠治疗绷带、缝合伤口，甚至有两个在尝试把血拨回去、堵回去。
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作用。
我进了房门，颤抖着走向他，扑到治疗舱前，他像是有预感似的，不顾拉扯到脖颈上的伤口，侧过头来，费力地抬起眼，口中断断续续的唱着歌：“小晴…生…日快…乐……，小晴…生日……”我这才惊觉，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由得鼻尖一酸，陌生的液体脱眶而出。
他那么唱了几句就也唱不下去了，血块堵住了他的气管，这几十个字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颤抖着，胸口急剧起伏，本能地想要呼吸一些空气。
一声声倒气，让我觉得我简直不在梦里，父亲那濒临死亡的容貌十分真实，真实得把我的心被挖了个空洞，料峭的寒风灌了进去，让寒冷钻进骨头缝里。
我看见，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了几下，接着，彻底不动了。
我发疯似地询问原因，但大家都不对我说，只有一位医生不忍心，告诉了我真相：父亲瞒着大家，进了马耳他十字军，就用最基础的原子炮与光子盾，杀出一条血路，亲手了结了二皇子的性命，为母亲报了仇，身负重伤，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按病理学来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逝世，但父亲就那么与病魔作斗争，与死神拼耐力，硬生生地把时间延迟到一个小时之后。
一个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人，跨越千军万马，结果了他和他的国家的仇人，重伤，但头脑清晰地等待着他的女儿到来，为她唱一首生日歌。
这是医学史上的奇迹，更是历史书上的奇迹。
抱歉，父亲，我没能学到足够多的知识来治好你的病，没能抽出时间来陪你，甚至没能为你煮上一碗你最爱的芹菜，我碌碌无为，却还像个可笑的的小丑一样，念叨着“平凡可贵”。
你是一个奇迹，但我不是你的奇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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