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妹被带来时，一身补丁布衣，看起来与张二家境差不多，站在近处还能闻到一股水腥味。她相貌平平，手指骨节粗大，头发胡乱绑在一起，分明是长期劳作的样子。
她跪在堂下，只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是因为同为女子，她的心里对欢妹也多了几分侧隐之心，连问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少——
“堂下所跪何人？”
欢妹抬了抬眼皮，又很快垂下去，有气无力道:“民女姓李，单名一个欢字。他们都叫我欢妹。”
梅绛雪记下她的姓名后，继续问道:“你可知今日为何跪在此处？”
“知道。”欢妹挺了挺上半身，像是在强打精神，“是为了之前那桩人命案子……在湖里被淹死那个。”
“那你知道，衙门为何带你来这儿吗？”
欢妹猛地抬起头，像中了邪一般，用一双无神的眼晴死死地盯着梅绛雪，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毫天生气地说:“你们觉得，我是凶手。”
此言一出，衙门外聚集的人们立刻哗然。相互之间开始议论纷纷，全然没了刚才的寂静。
“肃静！”竹如海狠狠一拍惊堂木，巨大、沉重的撞击声震得外面的看客们又安静了下来。
待他们彻底无声了，梅绛雪这才走到欢妹面前，蹲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凶手……”
“不是。”
“手”字音还没落下，欢妹立刻脱口而出。
梅绛雪的心里浮出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她便调整过来，长叹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证明，你究竟是不是凶手吧。”
她潇洒地一转身，身上的米白色长袍袍角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一切，从五日前的傍晚开始说起。”她展开卷宗，高声喝道，衙门外的百姓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声音，“五日前的傍晚，本镇案的死者张三四从家中出门，与朋友相约出去喝酒玩乐！”
就在此时，竹海从门外走了进来，向梅绛雪一抱拳弓腰，大声禀报:“梅姑娘，张三四的三位朋友带到！”
梅绛雪点头道谢后，继续说道:“据这三位公子所说，张三四当日喝得酩酊大醉后，便独自一人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张三四家住城南，而案发的大湖，也在南边。这就是说这湖岸是张三四回家的必经之路。”
众人正听得入神，梅绛雪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欢妹，却见她还是那样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梅绛雪无奈地摇摇头，朝身旁说道:“来个人。”
“就是你，过来。”梅绛雪指着离自己最近的衙役。
“我来！”见她如此不耐烦，赵羽快步朝她走去。
“需要我做什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梅绛雪突然闯进了他的怀里，两只手从他的胳膊下穿过，抓住了他的后背。梅绛雪身材小巧，赵羽只感觉一团软乎乎还暖暖的小东西缩在他的身前，一时之间竟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在场的众人见到这一幕也都是目瞪口呆，霎时间，满堂寂静。这一下，可比竹如海连敲好几声惊堂木都好使。
但当事人之一的梅绛雪却是一脸冷静，她缓缓地松开了环着赵羽的手，解说道:“诸位请肴，当日，欢妹就是以这种姿势与张三四发生了冲突。”
“张三四喜欢喝酒，但是酒品极差，经常发生酒后对一些良家妇女欲行不轨的丑事。所幸没酿成什么大锘。只是这次，却生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梅绛雪彻底放开了赵羽，但当事人之一却还愣在原地。梅绛雪也不理他，面朝衙门外的百姓，继续说——
“那日，张三四喝完酒，走在回家的路上。因醉酒头昏眼花，他行至湖边，正瞧见了那片大湖边唯一的女船夫，也就是现在跪在此处的欢妹！当时的张三四正是醉酒人胆大的时候。他当时走上前去，对欢妹几番言语调戏，见欢妹对他不理不睬，便又提出让她划船送自己一程的要求。因为对方是男子，而自己是个女儿家，几番纠缠下，欢妹只好答应了他，让他上了自己的船，只待这笔生意结束后便与他后会无期。
“谁成想，这张三四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待船行至湖中央后，他便一扑而起，对瑶妹……做出逾越行为。”
话说到此处，梅绛雪看了一眼还跪着的欢妹。却见她两边鼻翼在不停地快速翕动，双手也握成拳状，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梅绛雪转头不看她，也是因为心有不忍。但公堂之上，只有无情以对。
她打开卷宗，说道:“死者在被发现时是披头散发的状态。我之前就奇怪，如果是发生了打斗，那么死者的伤处应该多在正面才对，为何脑后的头发却被扯开？如今才明白了，因为二人争斗时距离过近，手臂无法击打其正面。张三四身材矮小，与欢妹也相差无几，若是以刚才我演示的那种姿势，那么欢妹应该正好能抓住张三四的发带。”
话至此处，竹如海、白珊珊等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而楚天佑与回过神来的赵羽却只是笑而不语，脸上写着“早已了然”四个大字。
“二人争执的结果……显而易见，张三四被欢妹推入了水中。”梅绛雪漫不经心地看着卷宗，又道:“张三四被发现时，指缝中除了泥沙，还夹着些许木屑。这是因为他落入水中后并没有立刻遇难，而是挣扎了许久，双手抠在欢妹木舟的一角，企图从水中爬出来。”
话至此处，一直坐在大堂上的张二有些激动的站起来，微微嘶哑的嗓子问道:“即然我侄子当时没死……又为何？”
“老人家您别激动，快坐下，”梅绛雪赶忙上前将张二扶回凳子上。而后她面露遗憾，沉声道:“是啊，张三四想爬起来，可欢妹，这位差点被这个落水之人侮辱的人会同意吗？当事气在头上的欢妹，做了一件事……”
到了此处，梅绛雪反而不说了。一旁的赵羽见她似乎于心不忍，一收往日的冷漠，替她补充道:“这位杀人凶手，用她的船桨狠狠地敲在了张三四的头上，整整四下，终于使他没了力气，沉入了湖中！”
又是满堂喧哗。无论是谁都不敢相信，如今堂内跪着的小小女子，竟对一个男子做出如此狠辣的事，使他惨死湖中。
这一次连竹如海的惊堂木都没维持得了秩序。就在百姓们还沉浸在这件事带来的震惊中时，一声尖利的质问响彻公堂——
“这些无非是你的猜测！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做了这些事！”
果然是渔家女子，个性刚强坚韧。梅绛雪在心中暗暗感叹一声后，传来了竹海，只见竹海手中拿着一柄木质船桨。
“竹海，说说看，这是何物？从何处找来？”
“禀梅姑娘，这是我等从欢妹的木船上找出来的船桨。”
梅绛雪接过这柄有些沉甸甸的物件，点点头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
“禀姑娘，我等在欢妹的船头发现了八条新鲜划痕，疑似有人用指甲划出来的。”
这句话一说出口，欢妹的身子便颤了颤，但她还是强笑着，“不过是划痕而已……咱们渔家人行船，船上留下一点小小的伤口再正常不过……”
“那这柄船桨上的血迹，也是正常吗？！”
欢妹突然镇住了。
“我在检验张三四尸身之时，发现他的头顶处有四处击打痕迹，其中一处有微量的出血迹象。”
梅绛雪将船桨倒过来，细细查看后视线落在了一处地方，她将船桨转过来面向大家，手指指向她刚才视线落到的地方，“诸位请看！”
人们定晴一看，赫然看见那处地方有一片不大容易发现的褐色物质。原本它并不起眼，但被梅绛雪这么一指，却像白雪地里冒出一滩墨渍那么显眼。顿时满座惊哗。
“欢妹！”梅绛雪把船桨掷在她的面前，厉声道，“这，便是你
要的证据！”
竹如海只是在低头沉思，似乎是在考虑给欢妹判什么刑比较稳妥。就在他抬起手，准备拿起手边的惊堂木时，那位一直坐在凳子上面色尽是悲痛的老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大人！”张二身子骨本就不好，如此一跪，使他差点抬不起头来，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呐喊道，“草民……草民求大人，饶这位姑娘一命！”
欢妹诧异地扭过头看着这位老人，无神的双眼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竹如海闻声也抬起了头，摸向惊堂木的手停了下来。
“老人家快快请起，不知此话何意？”
张二却就这么跪着，也不起来，只是口中解释道:“大人，这事……本就是小侄的不是。他性子一向顽劣，草民明知他如此，却不多加阻拦。今日酿成如此恶果，却是他的命数，也是草民的报应啊……”
听到这句话，丁五味赶忙打断他，“老人家，千万莫说什么因果报应、天劫命数。您心胸广博、心慈人善，就算真有因果，您也应该是受上天恩泽才是。”
张二朝丁五味露出感激的一笑，随即又转向竹如海说:“还请青天大老爷……明察！”说完，他那苍老瘦小的身躯便深深地伏在了地上，好似一截快要枯死的树干。
欢妹见老人家此行此举，眼眶忽然被雾气遮挡，她轻咬着嘴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突然也伏在了地上，口中呐喊:“恳求大人给民女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刚刚还在为难的竹如海停下了抚捻自己胡须的手，好奇道:“你且说说，如何弥补你的过错？”
“民女愿意将这位老人视为民女的父亲，尽民女所能去赡养他、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
张二微微转头，正想劝阻她，却被欢妹摇头打断，“老人家，别说了。我心意己决，只看大人如何裁断了。”
突然，梅绛雪走到欢妹面前。
欢妹抬起头，看见她望着自己，对上梅绛雪的眼睛，只见她的眼里满是黑暗与晦涩，看不出有什么情感。
“欢妹，你本可以将张三四救上来的，看见他还在挣扎，看见他己经沉入了水中，你身为善水的船夫，为何不将他捞起来呢？还要敲打整整四下？”梅绛雪问道。
满堂寂静。
“是不是在那一瞬间，你就已经被最大的‘恶’吞噬了呢？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梅绛雪说完便离开公堂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在讨论，大多数人认为欢妹已经悔过了，竹如海也拿不准，便望向楚天佑，楚天佑思索一会便点了点头，竹如海只好轻轻的敲了敲惊堂木，宣布道:“好！既然如此，本官便依了你的心愿！罪女李欢，因与人争斗不慎将其推入湖中致其溺死，本应杀人偿命，但当时是正当防卫，实为无奈之举。本官现判定，罪女李欢，日后应将死者张三四的舅舅张二视为亲父，赡养他至终年，以此赎罪！”
“草民——叩谢大人！”
“民女——叩谢大人！”
欢妹与张二一同向竹如海拜谢。门外的百姓中传出了三三两两的叫好声。
至此，退堂。
入了夜，外头的梆子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好似飘过去的一般。四处都是静谧的，只听到几只蛐蛐儿在不停地叫唤。衙门内外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唯独一处房间还亮着灯火，朦朦胧胧的光亮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了纸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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