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Park 献给我的if线
001.
运动员Sun的夏日将尽了。
002.
喧嚣的杭州，一盏夕阳落尽，人声鼎沸的游泳馆，欢呼声撞起水面波纹，Sun摘下耳机、脱下外套，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低下头，只能看见清澈的池水。
蓝色的像汪洋，日复一日在他骨血中脉动。
清晰的一声哨响，鱼跃入水，世界静寂。
003.
2006年的游泳馆，Sun从泳池抬起头的瞬间，周遭跟随时间变成昏黄色。他看见一池对面，老旧的横幅标语、空泛的口号内容，金黄色的大字，掉了一横一撇一捺。
哪怕十二月，游泳馆里，看上去很潮湿。在茸茸的青春岁月，朗朗上口毫无用处的口号，是骨隙里爬满的青苔。
十五岁的少年，哪里懂得刻苦，少年岁月长啊，教练的训斥也长。从早起赖床数落到半夜偷摸看电视，连上月几个小队员外出偷吃那顿烧烤也算数，有一瞬间，他面对教练谩骂，觉得自己在他横飞的唾沫星子里游泳。
他游到食堂的时候，过了饭点，只有相好的那个队友，朝他招一招手。
运动员，吃不得好东西。但消耗量大，训练是一回事，挨骂也是一回事。Sun吃得很多，塞了满嘴，还没忘记抬头看电视。
整个食堂，就那一台电视，甚至还没摘掉天线，一方窄窄的屏幕，几乎装不下多哈亚运会那一池碧水。
“Zhang师兄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打败了吗？”
队友的声音传过来，Sun听得并不是很真切。
其实游泳运动员很容易耳朵不太好。水里头生活的动物嘛，耳朵里进水、脑子里进水，稀松平常的事。
“所以你喜欢那个韩国的毛头小子？”
队友下了定论：
“Sun，你脑子进水了。”
Sun才没有脑子进水呢。Sun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韩国的毛头小子，200自、400自、1500自，打败了他最最敬爱的Zhang师兄。还是高中生的年纪，十七岁，意气风发。
他看见他的名字，他叫Park，在镜头前面有几分拘谨，好像不很爱笑。
Sun是初中生年纪。
初中生向往高中生，这很平常。
Sun第一次这样认真对待晚训。教练满肚子的训斥还没嚷出口，那时候已经初见很不凡的身高的男孩子，一头扎进水里。
004.
Sun成长的轨迹，缘奥运史看是丰功伟绩，沿着亚运会一页一页翻过，入目每一帧，都是梦幻。第一块在祖国以外的金牌，如果顺利，最后一块也在这里。
200米的自由泳，比赛里头，100余秒，四五岁的孩童都数得清。但这100余秒，他一生游过几个，谁也数不清。
杭州，家乡，也许也能称为福地，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候场以前，教练笑着打趣，也许这是你人生最后的一个水下100秒了。
换了几回教练，仍肉眼可见人苍老。这是2023年，他自己也过了三十岁大关，已很久没人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骨髓里的青苔、俗套的叛逆，也都融化在十几年以来泳池中换过无数次的清水，然后成就如今的他，成功、失败，磨平棱角、或者更锋利。
大约不会是最后一个100秒。
但剩下的次数，现在大家都数得清了。
005.
Sun最开始长处不在200米。他曾经自称长距离之王，第一次打败Park，是在1500米。
2010年的广州，又是亚运会，办在11月，南方的冬日称不上凛冽，后来想起，总觉得是一场盛夏。
Sun恍惚记得那天，那一程好长好长，跑步都疼，遑论游泳。水花打起来，有人说像发动机，他后来看了很得意，但当时没有。
但疲惫尽头，他出水，拥抱广州予他无边荣光。
他当时在想什么？
累，有点喘不匀气；观众的欢呼声好像要掀了场馆的穹顶；露天游泳池的比赛有吗，他没参加过；握到Park的手了，双手交握，带起的水珠顺着手臂纹理向下落——
他决定了，这次要在颁奖台上拥抱Park，二十一岁的双冠王，染了一头红发，穿得像是某个国货品牌的洗衣粉，最衬“鲜衣怒马”四个字的Park。
他们在人群中央拥抱，Sun没过十九岁生日，高高壮壮到能将他的偶像全然圈进怀抱，领过奖的躯体还热，他收紧手臂，像拥抱整个夏天在怀中。
006.
有人探讨Sun辉煌职业生涯，认为一切该从那年算起，毕竟金牌、银牌，期待与关注铺天盖地而来，荣耀以此为起点。
采访、纪录片，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讲的几个瞬间，他们都不知道，Sun在那梦幻的日子里，有不肯分享给任何人的秘密。
才成年的肩膀挑不起太沉重的责任，接力赛以前，甚嚣尘上的期待，像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那是赛前还没几个人到的休息室，很高很大的一个人，缩在室内角落，哭得肩膀一耸一耸，泪珠落满运动服。
显眼的红毛，就是那时候蹲在他面前。看不懂名字的一包纸巾，比纸巾更柔软的是他的指腹。Park眼眉弯弯，凌厉的发色，抵不过他总柔和的五官，一滴、两滴，他把泪珠擦干净。
韩国人的英语，说得叽里呱啦，但Sun能听出无奈的语气。他怔怔的，来不及收住的眼泪又划落，Park照单全收，直到他忘了再流下眼泪，挺高挺瘦的一道身影，才终于收手转身。
没来得及抓住的洗衣粉包装袋一样的衣角，没哭了，还赢了比赛。
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位爱流眼泪的游泳冠军，但那是Park第一次知道——先于全世界。
007.
Sun成长得很快，快在他超过Park实在没用几年，Sun成长得也很慢，慢在他一路走来，岔道走了许多。
但100秒多一点而已，他一如既往游得很快。
2023年9月27日，举办于中国杭州的男子200米自由泳决赛落下帷幕，中国选手Sun不负众望拿下冠军。
他终于出水，游完了在大赛之中的最后一个一百余秒。
鲜花与掌声一瞬间献上，荣光更胜当年广州。他浮在水中、第四道，耳边涌入太多欢呼，一时之间都变成空茫。
他转头，三道、五道，或者更远的地方，每一张面孔，最小的比他年轻近十五岁，没有人敢过来，没有人拉他的手。
008.
要不然人们说，人这一生不能太过热衷某一件事。
009.
Sun不知道自己这习惯如何养成，总之，积年累月，每一出水，摘下泳镜看见清明世界，就也看见早先锁定好的泳道。先是在四号、五号，后来到边际，偶尔看不见人。
就像额外给自己设定了与众不同的终点，总之，每一场比赛落幕，他来不及停下。他总是慢条斯理地游过去，穿过泳道，穿过很多的游泳健将，穿过世界亿万人目光，然后那一边有人，稳稳接住他伸出来的手。
最开始是Park主动，高高扬起，炫耀自己的成功，也炫耀他最忠诚的头号粉丝。后来是Sun占据主导，他是冠军，他的偶像、他的朋友仅次于他，他们都应该在世界中央。
再往后、再往后，加赛的这一程变得有些远，偶尔会有什么很年轻的面孔要与Sun握手。他伸手，却不分过去片刻目光，就像正式比赛，终点只有一个。
水中交握的手，手心有温度，更有力量。骄傲的冠军，要显摆他的胜利，也要显摆他最好的对手，手抬过一半，横生的一道力量，生生压下去。
他重新扭过头看过去，Park看着他，眼眉弯弯，柔和得像当年的红毛少年，这一次，他摇了摇头。
红毛少年不会满眼疲惫，不会胆怯，不会退缩。
Sun终于意识到，他们少年不再，夏日将冷。
010.
2014年，风华正茂的年纪敢在央视直播里为异国的偶像庆生。
2023年，Sun知道场馆里找不到Park。
“Sun，赢下这场比赛，你有什么想和观众们分享的吗？”
“很高兴，能在我的祖国、我的家乡取得这样的好成绩，能以这么好的成绩谢幕。”
“另外，今天是我的偶像、我的朋友朴泰桓三十四生日，祝他生日快乐。”
011.
准备颁奖的过程里，Sun与教练闲聊。
“听说韩国那边，今天是Park解说…….”
话才说出口，教练就知道祸从口出。他陪伴Sun的日子很长，看他成长、看他成熟，唯这一点忌讳，Sun改不了，他也常常忘了三缄其口。
来不及收回，他只能搡了这大个子一把：“再想看也得先颁奖。”
所以走完流程、难免一场热泪盈眶，然后场馆后头的休息室，还热乎的Park解说版本好不容易找到，谢天谢地，关注他们的人生产力仍然那么足，翻译速度好快。
于是他在字幕里拼凑起Park口中的Sun，像以前的韩国采访里说是像一只又蹦又跳的兔子，也像掰着手指回答的五个字“不，是，竞，争，者”。
他们同样缺乏语言天赋，没了字幕Sun听不懂他口中一个字，唯独最后采访，韩国的主持人从来很会做效果：“艾古，Sun选手夺冠了也不能忘记我们Park选手呢。”
转播已经切回演播室里，Park眼眉又弯起来。他甚至以一只手握拳掩面，意识到遮不住慢慢泛红的耳根，他轻咳了一声。
最后，他看向镜头，笑眼一如既往，诚恳、认真。中文、一字一顿、好像演练过千百遍：
“那么，Sun选手，恭喜你。”
“也，谢谢你。”
012.
运动员Sun的夏天已尽了。
Sun的好季节，终于也自这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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