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内因时疫平息而带来的短暂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一则关于景国公府欲为世子景庄纳妾，且人选直指苏莞凝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府中悄然漾开涟漪。苏莞泠从菱歌忧心忡忡的转述中得知此事时，心猛地沉了下去。姐姐的危机，终究还是来了。
她深知，在这个时代，姐姐的处境何等艰难。景国公府势大，父亲苏相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姐姐若一味隐忍，只怕最终难逃被摆布的命运。她必须想办法帮助姐姐，但以她目前“痴傻未愈”的身份，直接插手无异于以卵击石。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朝堂局势，需要知道父亲和景国公府之间真正的博弈点在哪里。而整个相府中，唯一可能掌握这些核心信息、并且……或许会因为她的“价值”而愿意透露一丝半点的人，只有那座冰山——苏予泽。
然而，主动去找苏予泽无异于自投罗网。她只能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等待苏予泽对她“价值”的认可达到一个临界点，让他愿意主动“施舍”一些信息，或者至少，愿意听她说几句话。
这个机会，在她“帮助”找到镇纸、又“间接”献策平息时疫之后，似乎悄然临近了。她能感觉到，监视依旧存在，但那种冰冷的审视中，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闷热无风。苏莞泠正恹恹地坐在窗边，手里无意识地拨弄着苏予泽之前送来的那套九连环，心思却全在姐姐的困境上。菱歌在一旁做着针线，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更添几分烦躁。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不是日常洒扫的仆役，也不是传话的丫鬟，那步调……是墨染？
苏莞泠心中一紧，立刻收敛心神，脸上恢复那种带着病气的茫然，手中的九连环也“不小心”掉落在裙摆上。
帘子被掀开，进来的果然是墨染。他依旧是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但对上苏莞泠的目光时，却微微颔首，语气比以往缓和了些许：“三小姐，少主请您去泽园书房一趟。”
去泽园书房？苏予泽主动找她？
苏莞泠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往菱歌身后缩了缩，小声嗫嚅：“义……义兄找我？去……去书房？我……我害怕……”她将一个小女孩对严厉兄长的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墨染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语气依旧平稳：“小姐不必惊慌，少主只是有些话想问您。”他侧身让开道路，“请随属下来。”
避无可避。苏莞泠知道，这是苏予泽对她重新评估后的第一次正式“召见”。是福是祸，在此一举。她怯生生地站起身，由菱歌扶着，脚步虚浮地跟着墨染走出了泠香阁。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泽园。园内景致依旧清冷肃穆，竹林幽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草药气息。书房的门敞开着，苏予泽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郁的天空。他身姿挺拔，着一身墨色暗纹常服，仅仅是背影，就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少主，三小姐到了。”墨染在门口禀报。
苏予泽缓缓转过身。日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寒潭，直直地看向苏莞泠。
苏莞泠感觉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屈膝行礼，声音细弱带着颤：“义……义兄……”
苏予泽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书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苏莞泠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谢……谢义兄。”苏莞泠缓缓站直，依旧垂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近日府中事多，你身子可还撑得住？”苏予泽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问询。
苏莞泠小声回答：“还……还好……就是有时……心里闷得慌……”她适时地流露出些许不安，符合一个敏感病人对周遭紧张氛围的感知。
苏予泽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小脸，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关于时疫防治之法，你当日是如何想到的？”他的问题直接而尖锐，不再迂回。
来了！苏莞泠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逻辑推理，必须将一切归于最原始的感受和“道听途说”。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困惑，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搜寻记忆深处的碎片：“我……我也说不清……就是那几天，总做噩梦……梦到黑乎乎的水……还有……好多小虫子在水里爬……喝了水的人就病了……”她将细菌病毒的概念用最恐怖的视觉形象描述，“后来……后来好像听菱歌说，以前乡下闹瘟疫，就是要把病人隔开……碗筷也要用开水烫……我……我就记得这个了……心里害怕，就……就胡乱说了……”她再次强调“害怕”是驱动力，并将措施归结于模糊的“乡下记忆”。
苏予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是否相信。他又问：“那日寻找镇纸，你又是如何注意到那处缝隙的？”
“那天……下雨，我在廊下看雨……看到一只花猫，钻到那洞里去了……嘴里好像叼着个亮亮圆圆的东西……”苏莞泠继续用孩童观察世界的视角描述，“后来……后来听到园子里的哥哥们说丢了东西……我……我就想起猫猫和亮亮的东西了……”她将线索的发现归结于巧合的视觉记忆联想。
她回答得磕磕绊绊，逻辑混乱，完全符合一个心智不全者碎片化的思维模式。然而，就是这看似毫无章法的“胡言乱语”，却两次切中了问题的关键。
苏予泽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真伪。书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忽然，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问出了一个让苏莞泠心惊肉跳的问题：
“那么，对于近日京中流传的，关于景国公府欲纳妾之事……你可有何想法？”
苏莞泠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竟然会问她这个？！这是试探，绝对是试探！他想知道她对姐姐困境的态度，想看看她是否会流露出超越“痴傻”的关切和……智慧。
电光火石间，苏莞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清醒的分析，必须用最纯粹的情感来回应。她脸上瞬间涌上真实的焦急和担忧，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带着哭腔道：“我……我听说……他们……他们要让坏人进府欺负姐姐！我不要！姐姐对我最好了……我不要姐姐被欺负！义兄……义兄你帮帮姐姐好不好？”她像一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语无伦次，只有最直接的情感和求助，没有丝毫策略性的思考。
她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苏予泽的衣袖，但在触及他冰冷目光的瞬间，又吓得缩回手，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苏予泽看着她这番全然发自本能的情感宣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里的担忧和依赖，真实得……不像伪装。难道她真的只是凭借某种诡异的直觉和纯粹的情感在行事？
他没有回答她的哀求，只是淡淡地说：“此事自有父亲与长辈定夺，非你我能置喙。你只需安心养病，勿要多思多虑，徒增烦扰。”
这话看似拒绝，却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抚？至少，他没有斥责她多管闲事。
“回去吧。”苏予泽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结束了这次谈话。
苏莞泠如蒙大赦，由菱歌扶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泽园书房。直到回到泠香阁，坐在熟悉的榻上，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次对话，看似凶险，却是一个巨大的突破！苏予泽主动询问她的“想法”，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尽管他依旧冰冷，依旧怀疑，但他已经开始将她视为一个可以“对话”的对象，而不是一个纯粹的、需要警惕的麻烦。
冰山，终于主动裂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苏莞泠的心却并未轻松多少。苏予泽最后那个关于姐姐的问题，提醒她危机迫在眉睫。而苏予泽的态度，依旧晦暗不明。他是否会插手姐姐的事？他今日的询问，是出于对相府利益的考量，还是……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对她这个“妹妹”的……在意？
她无从得知。但至少，她终于朝着那座冰山，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而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崎岖难行。姐姐的命运，相府的暗流，以及她自身隐藏的秘密，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她，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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