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如同在苏莞泠平静(至少是表面平静)的养病生活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回到“泠香阁”后,她一连几日都心神不宁,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是苏予泽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正透过月洞门,牢牢锁定了她。
她变得比以往更加“安分”,几乎足不出户,连小花园也懒得去了,对外只称“前日吹了风,有些头疼”。菱歌不疑有他,只当小姐体弱,悉心照料,汤药不断。
苏莞泠需要时间来消化那份恐惧,更需要反思自己的冒进。那次“越界”虽然侥幸成功,但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苏予泽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和处境差异。那不仅仅是一座月洞门的距离,更是身份、心智、权力和信息的鸿沟。在拥有足够自保能力之前,任何轻率的试探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必须更加耐心,更加谨慎。伪装需要滴水不漏,学习需要潜移默化。那本《大兴舆地志》被她藏得更深,只在夜深人静时,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用手指悄悄摹画着书页上的山川轮廓,强行记忆那些拗口的地名和复杂的路线。这成了她黑暗中唯一的精神食粮和希望之火。
就在她努力平复心绪、调整策略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泠香阁”的宁静。
这日午后,苏莞泠正恹恹地靠在窗边软榻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打湿海棠花瓣,菱歌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
“小姐,”菱歌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奴婢刚才去厨房取点心,听到几个婆子在嚼舌根……说是……说是国公府那边,好像出事了。”
苏莞泠的心猛地一紧,倏然坐直了身体:“国公府?姐姐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急切和担忧,这份关切超越了伪装。
菱歌连忙摆手:“不是凝小姐本人出事!是……是景国公夫人,好像因为凝小姐嫁过去三年无所出的事,大发雷霆,当着不少人的面给了凝小姐好大一个没脸,还……还扬言要立刻给景庄少爷纳一房良妾,连人选都物色好了!”
苏莞泠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姐姐在国公府处境艰难,但听到如此具体而屈辱的消息,她还是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三年无出?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姐姐与那景庄本就无情,何来子嗣?这不过是婆家借机发难、打压姐姐的借口!
记忆中原主对此懵懂无知,只隐约觉得姐姐不开心,但现在的苏莞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背后的冷酷和算计。在这个时代,女子无子,尤其是高门大户,几乎是致命的缺陷,足以被休弃或彻底边缘化。
“姐姐……她一定很难过。”苏莞泠垂下眼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份难过,既是为姐姐,也是为这个时代所有身不由己的女性。
菱歌也红了眼眶,忿忿不平道:“就是!凝小姐多好的人啊!才貌双全,性情温婉,那景国公夫人也太刻薄了!咱们老爷可是当朝宰相,他们怎么敢……”
“爹爹……知道了吗?”苏莞泠打断她,问出了关键问题。苏文渊的态度,至关重要。
菱歌摇了摇头,语气不确定:“老爷应该是知道了……但这种内宅之事,老爷恐怕……恐怕也不好直接插手。”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显然也明白,即便是宰相,对于已出嫁女儿在婆家的“私事”,能干预的程度也有限,尤其涉及子嗣这种敏感问题。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苏莞泠。她空有现代的思维和知识,此刻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去国公府为姐姐撑腰,不能与那刻薄的婆母理论,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要等到姐姐回娘家才能说。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加诸在女性身上的枷锁是何等沉重。姐姐的今日,会不会就是她的明日?若她将来也被迫嫁入某个高门,是否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
这种认知让她不寒而栗,也更加坚定了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的决心。她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父兄的庇护或未来夫家的良心上。她必须拥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接下来的两天,苏莞泠在焦灼和担忧中度过。她派菱歌多方打听,但得到的消息都语焉不详,只知道姐姐称病未出,国公府内气氛紧张。
就在她几乎按捺不住,想冒险去求见父亲苏文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
这天傍晚,细雨初歇,天色昏沉。苏莞泠正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原主并不擅琴,她只是借此排遣烦闷),院外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墨染?他又来做什么?
苏莞泠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每次墨染的出现,都意味着与苏予泽相关,而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
菱歌前去开门,片刻后,引着墨染进来。他依旧是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手中并无锦盒或食盒,只是捧着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画卷。
“三小姐。”墨染躬身行礼,语气平板。
“墨……墨染?”苏莞泠放下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懦和疑惑。
墨染将画卷呈上:“二少爷命属下将此画送来给三小姐。二少爷说,近日天气潮湿,书画易损,让三小姐得空时,可将此画挂在通风处略展一展,去去潮气。”
展画?去潮气?
苏莞泠愣住了。这又是什么缘由?苏予泽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她阁子里的书画受潮问题?还特意派墨染送一幅画过来让她“展一展”?
她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只能怯生生地接过画卷,小声道:“哦……谢谢义兄。”
墨染任务完成,并不多言,再次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苏莞泠和菱歌面面相觑。
“小姐,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啊?”菱歌看着那卷画,一头雾水。
苏莞泠摇摇头,心中疑窦丛生。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画卷的丝带,缓缓将画卷展开。
画作映入眼帘的瞬间,苏莞泠的呼吸骤然一窒!
画上并非山水花鸟,也非人物肖像,而是一幅意境萧瑟的《秋江独钓图》。江面开阔,烟波浩渺,一叶扁舟上,戴着斗笠的渔翁孤身垂钓,岸边的芦苇在秋风中摇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与孤寂。
这画工精湛,意境深远,绝非俗品。
但让苏莞泠震惊的,并非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而是……这幅画的落款和钤印!
落款是几个清瘦有力的行书——“凝碧居士”,钤印则是“莞凝心赏”!
这是姐姐苏莞凝的画!是姐姐未出阁时,在家中最喜欢的别号“凝碧居士”所绘,上面还盖着她心爱的闲章!
苏予泽……他怎么会送来姐姐的画?!还用了这样一个看似寻常却又极其古怪的借口?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苏莞泠的脑海!这不是送画!这是传信!是一种极其隐晦的警示!
“展画去潮”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让她看到这幅画!苏予泽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国公府发生的事情,知道姐姐此刻正身处“秋风萧瑟”般的困境之中!他在提醒她,或者说,在暗示她某些信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对姐姐处境的同情?还是……这其中牵扯到更复杂的、与相府利益相关的原因?
苏莞泠紧紧攥着画卷的边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头望向窗外暮色沉沉的天空,心中波涛汹涌。
苏予泽这座冰山,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邃难测。他看似冷漠,却对府内外的事情了如指掌;他置身事外,却又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着信息。
这幅《秋江独钓图》,像一把无声的钥匙,不仅打开了姐姐困境的真相,也再次撬动了苏莞泠对苏予泽的认知。
他送来这幅画,究竟是想告诉她什么?是单纯的告知?是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在暗示她,可以做些什么?
而姐姐苏莞凝,在那孤寂的“秋江”之上,又该如何自处?她这个被困在相府深处的妹妹,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夜色,如同浓墨般倾泻下来,笼罩着寂静的“泠香阁”。苏莞泠站在窗前,手中握着那幅沉甸甸的画卷,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这座相府深处涌动的暗流,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