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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柒

阿玉

水波纹满满汇聚到爹的周围,形成一股无形的漩涡。

他站在中央,红鲤穿过他宽大的衣袖。

爹冻得发紫的嘴唇动了动,或许他自己是不是也曾怀疑过,莺儿,到底跟嫡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然赵老爷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是狂怒,而是泡在冰冷的池塘里发愣。

他不断揉着池水浸湿的眼睛,他揉了揉看看我,他再揉了揉看向我身侧,姗姗来迟的嫡母。

嫡母被爹盯的头皮发麻,扭头看向我就是一顿暴风雨般的咒骂。

无非就是贱人,胡言乱语,装疯卖傻,疯狗咬人的话。

这么多年,她骂人的话语总没有进步,来来回回就这几句,各位姨娘们想必都听腻了吧。

果不其然,看热闹的姨娘们无一不捂着鼻子背过身去。

等她骂累了,我劝身边的嬷嬷给她的好主子递杯茶,听我说。

“嫡母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大哥,不过估计大哥也懒得搭理您这个母亲,毕竟他偶尔回家惦记的也是十五姨娘。”

“你个小贱人,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就是恨我们才平白无故的挑拨离间赵府!”

我娘举手满是鲜血的双手在回廊里一圈圈的跑,我爹泡在池塘里魔怔般的抓来摸去,小厮丫鬟们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我环顾四周,不禁纳闷,这哪里是我挑拨,这分明是大家心里有鬼吧?

您说我平白无故,那就说个真凭实据的。

“您还记得自己的女儿赵珂吗?她嫁到知府家还好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个小娼妇休想扯到我女儿的身上!”

“可是您女儿亲口告诉我,她刚嫁过去的第一年,头胎,就被知府家的小妾冲撞掉了啊。”

我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嫡母,看着她的脸,就像看到了上次回家的赵珂。

消瘦,苍白,毫无生气。

“她说流了好多的血,大半夜的疼晕过去,等醒过来时肚子瘪了孩子死了,知府家不敢说,只得把事压下来,等回家探亲时,脸一抹,又是个麻木冰冷的大娘子。”

“你胡说!”

看来嫡母是真不知道,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她不免太自欺欺人了。

“做娘的做到这个份上,我不知该说您仁至义尽,还是赵珂体贴善良,她怀第二胎怀的那么辛苦,却不愿意跟自己的娘多说一句,您难道不想想是为什么吗?”

“你闭嘴!”

嫡母身边的嬷嬷已经开始拉着这位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一心向佛的赵夫人了,她挥动着自己的双臂,想要抓花我的脸,想要把我撕碎生吃。

可是我就是好好的站在这里,我不能死,赵家还指望我带来的荣华富贵呢!

但吃斋念佛的人,怎么会贪图这些。

“您信佛礼佛这么多年,可为什么佛祖听不见您的祈祷?祈祷你的一对儿女能一生顺遂,无病无灾……噢……我明白了,佛祖是听见的,可您的儿女好像并不接受您的祈祷。”

“给我滚!”

一串佛珠随着一个女人的悲鸣砸在了我的脸上。

佛串断裂,几十颗佛珠摔在地上,四散开来,碎在我的脚边。

“你这是在报复!你是在报复我们!我告诉你,你若是不嫁,那个太监也活不长!我们不会放过他的,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佛珠轱辘轱辘,滚到每个阴暗的洞口,我看着嫡母拿着一个空手串笑了。

“你看,连佛祖也不愿意接受您的祈祷。”

赵府看我,更像个鬼了。

可哪有让好几个嬷嬷轮番看管的鬼呢。

我被禁足在屋里,外面的声响好大。

有我娘的狂笑,有嫡母对着佛像紧张磕头的声音,还有我爹在池塘里捞金条。

好心的阿黄在旁边看着,劝说,老爷快上来吧,人老泡在水里不行的!

“一根,两根,三根,不对不对,一根,两根……”

我原以为自己出嫁的前夜,府里应该是张灯结彩,大家都穿着新衣服,娘来为我梳头祝福。

可现在,大家好像都很忙。

听门口的嬷嬷说,嫡母蒲团前的地板都有坑了,我娘被护院关起来每天都挠门吓人的很。

她们的谈资终于不是我了,真好。

明天我就要被盐铁使的花轿抬走了。

剪裁精良,绣工精细的嫁衣挂在身后,我透过铜镜看着那火红的嫁衣和凤冠,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衣服。

它太艳丽了,艳丽的像血。

配上我这寡淡惨白的脸,实在是不搭。

我把藏在床下的面具偷偷拿出来,摸了摸上面的花纹,是厚厚的一层灰。

这是去年中秋花灯节,我跟阿玉赏花灯时用的。

没想到一转眼过去这么久了,冬去春来,我怎么感觉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花灯节近的,好像耳边就能响起烟花冲上天际,照亮淮江的声音。

我坐在铜镜前,默默把面具戴在脸上,抚摸着上面的纹路,看到身后的嫁衣。

这样才配嘛……

只要不是我自己的脸都配。

门口守夜的嬷嬷侧头看见戴着面具的我,打了个冷颤不敢言语。

现在的赵府,已经没有人敢说我一个不字了。

晚间赵荫举着灯盏来偷偷找过我,她垫脚趴在窗跟,问我怎么样。

我说我好得很。

“我不信,十姐姐不喜欢盐铁使,十姐姐喜欢……喜欢那个哥哥!”

赵荫可真是个好孩子,不说太监,非说哥哥。

她问我会不会难过,想不想哭。

我说前两天哭的还不多吗?再哭下去就会死的。

我看着赵荫天真的小脸,问她愿不愿意,明天搀着我出门,把我送进花轿。

“好呀好呀!可不是有嬷嬷搀着十姐姐吗?”

我枕在窗户沿上,看着下面打瞌睡的嬷嬷,对赵荫说。

“嬷嬷,不敢扶我,她们觉得我是鬼。”

赵荫的灯豆爆了一下,小姑娘打了个冷颤小心翼翼的问我,“那她们怎么愿意,把鬼送给盐铁使呢?”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笑的喘不上气,轻轻拍着赵荫小小的脑袋。

“我们荫儿真聪明,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她很聪明,也很可靠,这么小就能送姐姐出嫁了。

早上起来,梳洗打扮,我穿上嫁衣,盖上盖头,一出门就听见府里的唢呐声。

就是这唢呐太难听了,听着像给人奔丧。

一串鞭炮在我脚底炸开,才有人晓得鼓掌,我不掀开盖头都知道,大家的表情有多难看。

因为我能听见爹还嘟囔金条的声音,嫡母松散的佛珠不停的转,还有我娘在赵府的角落不停撞门不停嚎啕。

这么说来,唢呐也应景,就是奔丧来了。

我跨出赵府的最后一道大门,已经走不动了,盐铁使家里派来的两个喜娘笑脸相迎来扶我,没走出两步,我就因为腿软跪在地上。

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也落了病根,我喘着粗气跪在地上,惊呼声有尖叫声有,就是哀乐没停。

盖头倾斜,我抬起头就能看见一顶扎眼的花轿停在我的面前,宛若个纸棺材。

再一歪头,就能看见阿玉的小院子,那扇紧闭的门就在路对面,那是我光顾了七年的地方。

“十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

我深吸一口气,爬了起来。

盖头戴正,彻彻底底盖住了阿玉的小院。

我从没想过嫁人是一件如此悲伤的事情。

小时候听过的戏本就像是假的。

穿罗衣,盖红布,好郎儿牵起娘子手,叫那长明炷不熄灭。

盐铁使不是好郎儿,我更不是什么娘子,我就是被一纸红棺材,从一个深深庭院抬到另一个深深庭院的猪羊罢了。

花轿外的唢呐声吹的震天响,响到我听不见周围其他的声音。

我听不到是不是有人为这个可怜的赵府小姐叹息,也听不到会不会有人因为艳羡登上枝头变凤凰的小姐而说嘴。

我只听得见唢呐声,仿佛天地之间只有空洞的唢呐,强行把一场不幸的嫁娶变成三生有幸。

去盐铁使家的路好长啊,没想到会离赵府,不对,是离阿玉家那么的远。

我看着眼前的红色,一眼望不到头。

不过迟早会有走到终点之时,我强行安慰自己不要害怕,我要昂首挺胸的走进地狱,才不虚此行。

可我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

花轿砰的一声落下,轿帘被掀开喜娘朗声说,请新娘子出轿时我便腿软了,就连膝盖都忍不住打摆子。

从小到大,我总是错误的估计自己。

我高估自己的胆量,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可以泰然处之。

我也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就是哪怕只剩一口气都可以重新活过来。

这两种我都不想要。

“新娘子?新娘子出轿啦?”

我坐在花轿里攥紧自己的裙面,大敞的花轿外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宾客,他们穿金戴银即使我蒙着盖头,只需稍稍一听就能听见他们晃动的金银首饰。

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那种目光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甚至有些索然无味。

我甚至都听到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说

“还有多久啊,娶了十几个了,快点开席成不成啊?”

两个喜娘一听,宴请的贵宾都等不及了,便赶紧把我拽出来。

我几乎是生拉硬拖的被搀出了花轿,双脚一落地几乎是站不住,马上要跪在盐铁使家的门口。

他家的府门要比赵府的大好多,就连台阶都要高出一截子,我走的冷汗直流,被两个喜娘架进了门。

周围人看了窃窃私语,说别是娶个病秧子回来吧?

喜娘介意这些,怕不吉利,就暗中使劲攥紧我的胳膊,好心提醒。

“赵小姐,你使劲点儿,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哪儿是距离远近的问题,盐铁使家的墙都是那么高,四处的假山没有一处漏风,就连凭栏下的池塘水也是绿的幽深。

这里的空气,味道冷的仿佛不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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