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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阿玉

我觉得驸马不应该当驸马,他应该去当个说书的,如果是在桥洞子支摊,我肯定天天去听。

他说阿玉的爹本叫周璞,是个实打实的寒门子弟,二十岁时勇夺状元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那时啊,十八岁的周璞得了状元郎,按礼制是要打马走过京城大道。

想那仪表堂堂状元郎,帽插宫花身披大红罗袍,当时正值开春时节,杨柳拂过状元郎玉面引得百姓争相观看。

探花前瞻,榜眼顾后,状元郎身骑玄色大马身板笔直。

不过这周璞是个性子软的,见夹道欢迎的百姓反倒羞怯起来,拱手就没放下来过,挨个问好。

可偏偏那双手没牵着缰绳,被一突然拦路的女子阻截,玄色大马扬起马蹄差点让新晋状元郎从上面滚下来。

周璞惊魂未定,扶正乌纱帽定睛一看,原来拦路的是个小女子。

那小女子不过十七岁,着一身山吹色长裙,站在街口杨柳树下,抱着一只金线绣球叉着腰憋嘴,脸蛋憋的能塞进来两个核桃。

她俏生生的脸颊,连声音也是俏生生,整个人就像是误闯天家的小黄鹂。

“你就是状元?!”

周璞吓了一跳,礼貌回答,“是……是在下,不知……”

“难怪今天大伙儿都来看你!”

“我?……”

“就是你害的本小姐今日抛绣球无人来抢!大家全来看你,我家门前却无人问津!状元本是造福百姓,可你偏偏第一个祸害了我!”

原来这小女子是京城武馆家的女儿,叫冯贞。家里老父特意在半年前选了吉日抛绣球,这可倒好,大喜日子本想寻个俏郎君,没想到被状元郎抢了风头。

小女子口条顺溜,声音清脆,一顿说下来直说的这位新状元找不到北,坐在马上是面红耳赤,额头发汗,连连道歉。

百姓瞧着热闹,还头一次看见这么温柔的状元郎。

只听这位新科状元磕磕巴巴的道完了歉,低头看着只有马头高的冯小姐说……

青青杨柳被春风吹起,状元郎扶正乌纱帽,只感觉暖风扫过他的双眼,扫过冯小姐耳际的碎发。

他说。

“扰了冯小姐的喜事是在下过错,若冯小姐不介意,可……可以……”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可以把你的绣球给我?”

“你说什么!”

好嘛,本来是兴师问罪,没想到问出个好姻缘!

冯小姐抱着绣球直跺脚,骂他胡言乱语,骂他登徒浪子,骂够了转身就跑。留下羞红了耳尖的状元郎。

可虽说是胡言乱语的登徒浪子。

可也是个风度翩翩极温柔的状元郎。冯小姐抱着绣球回家后手就没撒开过,连睡觉都抱着,一直对着铜镜痴痴笑。

路过的爹爹见了都要捂住老脸说两句,“你可别做白日梦了,人家框你的你还信?”

冯小姐就信了这个邪,她觉得那周璞会来提亲,可等了一天两天三四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呸!读书人都是骗子!”

这样想着的冯小姐到了再次抛绣球的那天任命的走上高楼,这回人多了,热闹也多了,她看着高楼下摩肩擦踵的人群反倒高兴不起来。

她还想着周璞。

还想着他红红的耳尖。

她想着想着就要把那绣球抛出去!

“且慢!小姐留步!不对!小姐停手!”

那几日前的状元郎,如今的小周大人,身穿官袍连木笏都没来及的收,挤在人群里扶正了他的乌纱帽。

“冯小姐!不好意思我下朝晚了,现在提亲还来得及吗!”

冯贞低头看着他红红的耳尖,目瞪口呆。

小姐什么话都没说。

周璞有些着急了,“前两日朝中事多,周某恳请小姐原谅。”

一个在高楼下扯着嗓子喊,一个在高楼上躲在绣球后偷笑。

小姐抿着嘴二话不说,就把那绣球扔进了状元郎的怀里。

花好月圆,好事成双!

新科状元郎今日又遇小登科,抱得美人归。喜字高高挂,鞭炮震天响,冯贞坐着花轿稀里糊涂的成了状元郎夫人。

洞房花烛夜,周璞挑起喜帕又结巴道,“冯冯……冯小姐,那日求亲是在下唐突了。”

武馆女儿生性爽朗,大手一挥怒嗔,“还冯小姐!我现在可是你的娘子,坐在你的喜床,你再唐突,我都跑不掉了。”

周璞听出了弦外之音,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他坐在冯贞身侧,从怀里摸出一只明月玉佩交到冯贞手里,“我单字一个璞,这块璞玉交给你,以后家里大小事全听你的。”

明月玉佩被红烛照的剔透,就像冯贞盛满春水的双眼,她莞尔一笑将玉佩紧紧合在掌心,“好,以后若是有了孩子,我就把玉佩交给他,叫他做咱们家的璞玉珍宝!”

“娘子说的是,以后无论孩儿无论男女,都叫他阿玉,叫他做咱们家的璞玉珍宝!”

烛火惊爆,我醒过来时驸马也醒酒了。

他说的这段书我只记清楚了前半段。

后来清廉正直的周璞被下了大狱,冯贞挥起自己心爱的长枪自刎,阿玉被送到宫里让公主折磨的事我不忍心记的太清楚。

我只想记住前面最好的日子。

我想让故事从璞玉珍宝那里停止。

看着盐铁使大人腰间的那枚明月玉佩,它的主人近在咫尺。

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污秽不堪的住在对面的小宅子里的,太监。

这块璞玉,该是物归原主的!

十五岁的我并不知道那场宴席是我漫长人生中的一次巨大转折,如果我知道,那么那天晚上,我绝对不会去男宾那桌,不,应该是连那场如同鬼魅的夜宴也不会去。

我拖着沉重的脑袋回来,只看见姐姐妹妹和姨娘们的脸色都不好,她们都恶狠狠的盯着我,就像豺狼盯着猎物,咬牙切齿。

只有娘一个人笑意盈盈,她的笑声不大,可尖锐的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像针扎似的听的我都难受。

五姨娘咬的香腮都要鼓起来,她瞥了我一眼不咸不淡,“我当是十姑娘多清高呢,还不是上杆子往上凑,那么久都不回来?”

我听的晕头转向,娘却挥了把手绢把五姨娘堵了回去,说什么小姑娘年轻讨人喜欢,哪像有些人老胳膊老腿练胡旋舞。

练胡旋舞的五姨娘气的马上要掀桌而起却听见爹又在喊我。

“馨儿,出来送客。”

我还没缓过来就又被爹叫走,就着昏暗的烛火我转过身往门外走只听见门里面说着什么,瞧瞧这是什么话?送客!还真是花楼生的闺女,天生什么都会!

“我馨儿什么都会,也比你五姑娘什么都不会的好。”

娘说话诛心,她明知道五姐十八岁了也没出嫁,就这么揶揄人。

我回头看屋里,刹那间已经吵的不可开交,团扇子扔在了地上,手绢也挂在桌角,我娘叉着腰指桑骂槐,姨娘们有的偷笑有的竖眉有的破口大骂,只有嫡母坐在中间搓着佛珠一动不动,她最近突然开始信佛,佛珠不离手人也老了几分,在花枝招展的姨娘中间就像一尊冰冷的菩萨。

“馨儿!快点啊。”

“来了!”

我小跑出门来到爹的身边,可他大手一推却把我推到了盐铁使大人的身边。

盐铁使大人吃了酒走路不稳,他厚重的身子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倒,我扛不住险些栽了个跟头,又被朱麒顶了回来,他们父子二人把我挤在中间,酒气冲天熏的我作呕,我想回头找爹,可爹只拍拍手让我转过去,再看哥哥,他低着头面无表情。

“小馨儿啊,今天来你家吃酒吃的快活得很!”

我的手又被盐铁使大人拉住了,他好像很爱拉我的手,搓来搓去的,让我怀疑是不是他家没有女儿,何至于这么喜欢我。

“为了奖励你我送你个礼物可好?你想要什么随便说!”

转眼间我们已经站到了赵府的门口,盐铁使突然要送我礼物,还让我自己说,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明明以前想要的东西很多,可现在偏偏一个都想不出来。

驸马,朱麒,父亲都在看我,父亲还一个劲儿拱手让我大胆说。

“盐铁使大人什么给不出来!馨儿你尽管说。”

晚风把赵府门前的灯笼吹的呼呼作响,我冷的直打摆子,牙齿打着磕绊。

我想说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可突然瞥见了对面阿玉的小宅子。

年久失修的府门紧闭着,上面还有好多老木头的刮痕,我隔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愣愣的看着,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的胆子变的那么大。

我想要那块璞玉珍宝。

“小馨儿,你说便是。”

我咽了口唾沫,仰头看向盐铁使大人的醉眼,他眯缝着眼睛,我只能看着他眼皮子底下的皱纹认真诚恳道,“大人不介意的话,我想要您腰间的明月玉佩。”

子时强劲的晚风吹得我的心砰砰跳,我被盐铁使大人拉着手,生怕他发现我掌心的细汗。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头顶传出一声大笑,盐铁使笑的直打嗝,他的另一只手拍了拍驸马的肩膀,“我当是什么玩意儿,给她便是!”

他拉着我的手缠到他肥硕的腰间,让我亲手解下了那只明月玉佩,然后将我的手掌合拢,“这礼物就当你收下了?小馨儿,下次伯伯再来找你。”

怎么是来找我呢?要来也是找父亲的啊?

可当时我没细琢磨盐铁使的话,只把玉佩牢牢攥在手里,缩着肩膀跟他道谢。

夜凉如水,野猫都爬上了房梁,大人们又寒暄了几句,就各自上了马车。

盐铁使真的是喝多了,松开了我的手几乎是被他儿子半抱着上了马车,朱麒咬着牙把他爹塞进了轿厢,临上车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挑了挑他本就上扬的眉毛。

他没有出声,用唇语说了句。

“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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