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和洛熙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洛熙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南升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艳阳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南升道：“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南升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照。

正说着，艳阳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洛熙笑道：“忙什么呢？”南升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在这里。”洛熙：“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南升向艳阳努了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他做媒。”艳阳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南升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艳阳低下头去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洛熙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南升忙道：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艳阳只得拿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洛熙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南升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南升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南升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艳阳。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洛熙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艳阳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南升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他说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艳阳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艳阳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他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艳阳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艳阳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艳阳道：“唔。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在那里想着，洛熙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艳阳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南升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他这话给南升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南升笑道：“艳阳呢？”洛熙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艳阳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洛熙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兴。”洛熙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艳阳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洛熙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他又偏过脸来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艳阳：“好了没有？”洛熙向南升道：你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他笑道：“喂，洛熙，你有口红没有？

    他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艳阳道：“你还算运气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南升只是介意地“唔”了一声，说：“熙熙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艳阳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洛熙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南升俏皮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