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你的青春是什么样子——

闷热的下午，敞开的窗帘，照进来的阳光刚好落在课桌的一角，讲台上喋喋不休的老师，晕晕沉沉的我躲在一摞书后面记笔记，汗湿的手模糊了黑色的字迹……那些被往后生活里的琐碎吞噬掉的人和事，你，还能再想起吗？

千禧年，陈望上了桐城一中，学习成绩一般的她在靠关系的年代里自然是上了小城最好的中学。开学第一天，余菲让班上的同学挨个儿上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还没有轮到陈望，讲台上的少年一件水蓝色的衬衫浅棕的灯芯绒长裤，微长的碎刘海搭在前额上，笑起来温和有感染力。“诶，陈望你说这个叫许知南的像不像报刊亭老板经常挂出来的杂志封面模特，简直长到我的心尖上了啊!”刚认识的同桌徐蕙蕙拽着陈望的手两眼放光。在鼓捣新手机的陈望抬起头，正好和许知南的眼睛撞到一起她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躲避，“还行，就是长得太正经了，肯定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你和他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陈望开玩笑地和徐蕙蕙聊了起来。这一年，陈望13岁，14岁的许知南闯进了她的生命。

国家政策这几年阴晴不定，好在经济一直都在飞速发展，桐城虽然不是大城市但经济水平算是高的了，在靠资产升值的这几年里，陈望的父亲通过贷款投资房地产赚了不少钱，在这个年代，暴发户早不是什么新词汇了。和所有一夜之间暴富的家庭一样，陈望的父亲和母亲都出生农村也不是本地人，早年陈旭东带着老婆和幼女为了生活从偏远的小城来到桐城，也没读过书就到大厂做流水线工人，普通的令人谈不到追求，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以后的生活。变故在90年代，国企衰退，有想法的职工纷纷辞职下海经商，劳动赚钱成了过去式。陈旭东就是一个大胆的人，最后他带着陈望和她的母亲搬进了一栋城中心的三层小楼房，从不奢望的东西现在都看习惯了。

六月份的桐城是闷热的，走在街上偶尔扑过来的微风都夹带着丝丝水汽捂得人难受，两边的梧桐慢慢褪去青绿色，陈望也在和徐蕙蕙的吵闹中度过了初一的学习阶段。因为下学期学校要开美术课，一向对学习提不起兴趣的陈望破天荒晃悠到了老城区买画纸，拖鞋，白T，短裤也挡不住热意，陈望一边提着画纸一边气喘地朝糖水铺走去。“阿叔，一碗冰镇酒酿糖水，多放糖桂花”，“好勒!囡囡先找个位儿等阿叔做好端来”，夏季是老城糖水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不大的小店坐满了满头大汗的人在惬意地侃白话，陈望看到一张小折叠木桌旁还有一个位儿，连忙走过去生怕晚了就没了。一张小木桌可以挤两个人，桌子对面是一个和陈望一般大的少年，即使在大夏天也穿着衬衫，这让陈望很不理解，男生抬起头看过来的时候陈望瞪大了眼睛，和开学第一天重合到了一起，两道视线再一次交汇，没错，是许知南。许知南也认出来了坐在对面的陈望，虽然两人一整个初一都没有什么交集到底也还是同学，所以许知南先和她打了招呼。“你家也住在这附近？”， “没，我住在东城，过来买东西”，语落两人都不再开口，但是陈望性子跳脱耐不住这种沉闷的氛围，索性就主动和许知南聊了起来。“许同学你说桐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这些个梧桐树啊？那怪没新意的”，倒是没想到陈望会和他主动聊天，许知南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听老一辈的人说，当年宋美龄特别喜欢法国梧桐，***就让人从法国引进两万棵梧桐树，从美龄宫一路种到中山北路，种成一串宝石项链，作为送给心爱之人的礼物。不管这个故事真不真实，反正象征着爱情的梧桐路被本地人誉为情侣必走的浪漫之路，可能因为名气大了所以干脆直接用梧桐树命名这个城市吧”，陈望认真听着，她没想到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知道的多，莫名就对他有了些好感，也有一部分陈望原生家庭文化水平不高的原因，许知南身上这种温和谦逊的气质对陈望来说是有吸引力的，14岁的小姑娘并不会深究这种吸引力到底是什么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和她以前遇到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因为许知南是本地人，从外地来的陈望拉着他问了很多东西，从老城哪家的银丝面好吃到桐城哪个老先生绘画画得好，许知南都知道，作为感谢，陈望从刚买的画纸里抽出一张飞速的画了一幅铅笔画递给了许知南，“我也就这点儿本事还拿得出手了，送给你” 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还带着一抹紧张，许知南伸手接过，陈望松了一口气与他道别就回家了。米白色的画纸上是一条不知道伸向哪里的石子路，两边的梧桐树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只留着一个个够阳光透进来的缝隙，左边有一家老铺子，隔着画纸仿佛可以听见客人的笑声。2001年6月15日，桐城老街糖水铺子。很多年以后，许知南在无数个夜晚都想把这天刻进骨髓里。

桐城一中，初二三班，唧唧喳喳的吵闹声表达出了同学之间对一个暑假没见的伙伴的想念，“我靠陈望你家这么有钱，班里都说看见你爸爸开着马自达929送你来的，马自达啊!!”，徐蕙蕙还是那个徐蕙蕙，“也还好，就几十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多少还是有点虚荣心的，陈望也一样。“诶，你们听说了没，自从政府的粮食局不如从前以后，许知南的爸爸就失业了，她妈妈和一个有钱的大老板跑了”后排男生唏嘘的声音传到了陈望的耳朵里，陈望呆了一下，开始在班上找少年的身影，“许知南，上次你说你喜欢谭咏麟的歌，这是他的新专辑，刚好看到就买了，我也不怎么喜欢听歌，送你吧”，少女细白的手拿着一张专辑伸到许知南眼前，他脑海里是父亲自从母亲走后日渐颓废的脸:“啊南啊，你说有钱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不还是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一个，以为贴两块金砖就盖住了自己是文盲农工出生的事实，她怎么就和别人走了啊，怎么就和别人走了……”快40岁的男人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对着儿子抱头大哭，想到刚刚看见眼前的少女从一辆豪车下来时喜悦的神情，许知南定了定神情:“我不喜欢他的歌了，你留着自己听吧”，陈望收回了手坐到了座位上。夏天的知了是最令人讨厌的了，趴在桌子上看着讲台上物理老师唾沫星子乱飞的陈望想，简直和物理老头一样聒噪，视线不自觉地朝许知南在的位置看去，一样的碎刘海，一样的温和且认真。陈望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只有许知南一人了，陈望觉得永远有人更好，但眼里的这个少年就是最好的。初三毕业那天，陈望穿着一条梦特娇的白色连衣裙，班上的同学都在互相签到校服上名字以证明情义长存，徐蕙蕙特意编了一个可爱的头发想在最后一天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望望快过来，我的校服上还留了一个位置给你呢”，不得不说初中的孩子都很中二，觉得名字写在校服上占的位置越大越好就在对方心中越重要，那时候大家都这么认为。陈望拿着上面还带着淡淡桂花香的校服，大概就是和桂花甜酒酿差不多的味道，装模作样找班上的几个同学签了名字然后递到许知南面前，“许知南，写名字”，许知南找了一个位置准备写，陈望说:“那里写了看不清，你写到校徽旁边的这个位置吧，大家写的位置都很明显你不要搞特殊”，然后许知南挪到了陈望指的位置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校徽旁边就是最靠近心口的位置，这件校服被陈望保存了很多年。回首陈望的学生时代所有怦然心动里许知南仍拔得头筹。

2003年，陈望和许知南都留在了桐城一中继续读高中，许知南是分数达到了，陈望走了绘画特长生的分数线也考到了一中，只是两人不在一个班了。这一年全球爆发了传染病，人心惶惶，大街小巷每天都有消毒人员消毒，家家都会用白醋拖地，坐公交车的人都变少了，大家都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许知南好像没有受到影响一样依旧每天做公交车上下学，因为许父一个人在家的缘故他没有寄宿学校，而陈望在极力劝说父母不用送她上下学后每天都赶着和许知南坐一班公交，但从来不坐他旁边。这天，陈望坐到了许知南旁边，看到他带着耳机在听歌，她凑过去拿了一只带到自己耳朵上，耳机里空灵的声音放着“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是王菲的《流年》，许知南沉默了许久抿了抿唇说:“喜欢会长久吗？” ，陈望想了想 :“会的，喜欢是心动不已爱是难以自拔，而喜欢终究会变成爱。” 许知南看着她:“陈望”，陈望下意识的应答了一声不明白许知南为什么突然喊她的名字，“我不会喜欢你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许知南缓缓说着，和当初陈望看他上课一样，认真温和。还没到终点站，陈望就匆匆逃跑一样地下了公交车。03年终于过去了，活着的人庆幸，失去亲人的人在悲痛过后依旧好好生活，陈望并没有因为许知南那天的话知难而退，该上课上课，该坐公交车还是和他坐一班公交车，偶尔也会坐到他旁边，自顾自的拿下对方的耳机塞到自己耳朵里，少年也不阻止，他们从03年王菲的《流年》听到06年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毕业季又到了，从流行在校服上签名也演变成了互赠毕业礼物，高考前夕陈望依旧雷打不动地跟着许知南坐公交回家，车上陈望递给许知南一个袋子，里面是送给他的毕业礼物，许知南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递给了陈望一套素描笔说: “毕业快乐”，陈望笑着收了起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在你身后，坐同一班公交车了许同学”。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沉默的听完了同一首歌。2006年，陈望19岁，考上了苏城的美院，许知南20岁，没有再继续上大学去了别的城市打拼。

08年经济危机席卷全球，一夜间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桐城的房价也被炒到了天价，大三的陈望因为结业作品回到了桐城写生，准备毕业画展。老城区早经历了大改造，石子路变成了柏油路，瓦房变成了高楼，唯一还在的就是标志性的梧桐树了，陈望在城区路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深黑色的职业西装里漏出了白色衬衫的领子，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头发短了许多，碎刘海也不见了，但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那一瞬间，陈望觉得有什么变了又有什么没变，许知南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发传单的动作朝陈望看过来，和几年前一样，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都错愕了一下。陈望和许知南在附近的咖啡厅里坐着，聊这三年的变化，许知南在离开桐城后到了很多企业做销售摸爬滚打最后回到桐城做了房产中介，许知南说:“这几年桐城房价高，做房产中介赚得也多倒是也还不错，想着再做几年就去贷款自己开发房产做老板，现在想想我妈当时做得也没什么不对，人都是有追求的她去过更好的生活我们也没有理由绑着她”，陈望默默听着，过了一会儿她说“许知南，我给你投资，多少都可以”，他愣了愣，看着面前认真的面孔，“陈望，我们结婚吧”。

2009年，陈望22岁，许知南23岁。一个晴朗的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白色连衣裙的她挽着同样穿着白色衬衫的许知南领了结婚证，按照陈望的要求许知南在这天剪了个碎刘海。两个人在桐城的东城买了一个小套房，陈望坚持付了全款，许知南无奈的笑了笑说以后会补偿给她的。许知南拿了陈望父亲的投资开始着手房地产业，选地，投标，包工程，忙得不可开交，陈望放下了手头的画室工作和他一起创业。她开始学着做饭，但是无论怎么尝试都只会做银丝面，许知南也不嫌弃，常常说:“阿望做的银丝面比从前老城最好吃的那家还要正宗，我吃一辈子都不会腻”，陈望也是开心的。慢慢的，地产开工建设，事情也越来越多，许知南经常在外面应酬到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也不先洗漱睡觉，他会到阳台上坐着抽一个小时的烟，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沉思，陈望往往都已经熟睡只是会在每一个早晨起来打扫阳台上的烟蒂。随着经济危机的持续，国内股票市场乱成一团，许知南的房地产开发也开始有诸多的经济周转困难，脾气越发暴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工地一个施工人员因为迟迟拿不到拖欠的工资跳楼了，即将要建成的地产被封了，许知南被告上了法庭。陈望听说后当天晚上做好了银丝面等着他回家，许知南看到桌子上常年不变的银丝面和妻子小心翼翼的神情，突然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走到餐桌前端起还在冒热气的银丝面倒进了垃圾桶里，“阿望，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一直都不喜欢吃面的，一直都是，你走吧……你走吧，我们离婚吧”声音越说越小，许知南蹲下了身子失声大哭，快30岁的他不知道自从母亲离开后自己一直在追求什么，陈望看着他，也慢慢蹲下，双手坚定地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说:“啊南，成年人的世界里懂比爱更重要，我理解你，就像现在即使你深处黑暗我依然愿意提着灯问你，我可以坐在旁边吗？从13岁那年你把一次的目光给了我，我就决定还你无数次了……啊南，我们一起面对”。后来陈望跑了无数家律师事务所打了无数场官司，终于赢了，许知南的房地产也在2012年完工。

2012年，许知南成了桐城小有名气的房地产商，巴结他的人无数，在应酬会上所有人都在说着奉承他的话，他突然想起以前每天晚上陈望会给他做的银丝面和真心实意的关切，那一刻，他承认了，他是喜欢陈望的，想到能和她在一起过完后半生他有了期待。地产的名字还没有取，但是许知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望知梧，他准备今天晚上就回去告诉陈望，让她也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灯红酒绿，万家灯火，一个18线小明星被放到了许知南的床上，酒醒后，许知南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心里依旧抱着陈望不会知道的想法回了家。家里没有银丝面，没有陈望，手机里陈望打过来电话，许知南松了一口气，接起，还没等他用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说话时，陈望微哑的嗓音传来“许知南，我们离婚吧，我放过你了” 嘟——

2013年，陈望25岁，许知南26岁，彼此间的纠缠结束了。陈望删除了所有许知南的联系方式，走了，许知南在一个又一个夏天的晚上对着当初陈望送给他的毕业礼物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忆少女的样子，那是一幅素描，画上的少年白色的衬衫，细碎的刘海，温和的笑容。2019年，陈望32岁，许知南36岁，陈望再婚了，这次男方给了她一个婚礼，他还会做她最喜欢吃的桂花酒酿和银丝面，许知南在桐城的某个大厦里，只戴了一边的有线耳机中放的是孙燕姿的《我怀念的》——“我怀念的 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 是一起做梦，我怀念的 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 爱你的冲动……太爱了，所以我，没有哭，没有说。”

22岁的陈望当然知道他们不合适， 知道这段关系是她求来的，知道许知南是因为不愿心怀愧疚才和她结婚的；

25岁的陈望也当然知道许知南没错，知道一直都是自己在抓着这段婚姻；

只是32岁的陈望再也不可能知道电话那头许知南想和她说什么了，再也不会知道他爱她。

对于陈望来说，夏天是梧桐树，是加糖的酒酿，是少年的白衬衫和后知后觉的怦然心动;对于许知南来说，夏天是老城，是路边的糖水铺，是女孩鼻尖上冒的细汗和一幅铅笔画。只是18年，他们都没有一起走完过那条梧桐路，桐城永远留在了画里，梧桐树还在，透过树的缝隙是一条柏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