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暗算（下）

天已微亮，只见穆明只简单梳妆便独自来了平遥期的寝殿，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气质是不染尘世的清冷，倒是与这殿中气氛格格不入。“韵贵人！”平遥期却气极眼红，差点从床上跌下来，失声怒吼，“平日你我素未有过什么恩怨，如何你要这般去了我的孩儿，还致我终身不孕！你好恶毒的心肠！”

她字字泣血，听得出其中无尽恨意，可穆明只是定定地站着，轻启双唇，“我没有。”她从始至终都淡淡的，似乎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即便太医拿出了那带了药的糕点，即便廉韶迟与平遥期如何声泪俱下地控诉谩骂，她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仿佛这些事情都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事到如今，你便说了吧。”江秋堇却又忽然开了口，跪到皇上面前，“事到如今臣妾不得不站出来说两句了，这臣妾本不想说，也是为了穆明妹妹的声誉的。”见穆明仍没有反应，她便伏了下去开了口，“臣妾那日散心见着御花园中，穆明妹妹正与一小宫人窃窃私语，似乎还给了小宫人什么...”

她说得极其含糊，却是敲定了穆明犯事的事实，有了宫人交易来了毒药，自然可以下毒，一条链便是扣上了。“去，抓那宫人，朕要看看是谁敢在宫中做这种阴毒的交易。”皇上这话便算是信了大半了，穆明闻言有些站不住的样子，只一手倚在桌边勉强站立着。她眼中有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想来是不曾想皇帝会如此疑心她。

只是帝王心思又岂是她可知的。

不一会两头派出去的宫人便都回来了。一边带来了一包药粉，说是在穆明房中搜出的麝香粉。另一边是去御花园搜寻的宫人，说是那个小宫人已经溺死在御花园池中，死无对证了。这一下算是坐实了穆明的罪，任凭她如何说也是无用了。

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想过辩驳，她是一心相信皇上的，我看得出，自选秀时便知她是对皇上一往深情之人。当然，我也不会相信她会伤害皇上的子嗣。但眼前这明摆着是把她套进局中了，若是她自己没法子，此刻我也是无法伸出援手的。

见她并未开口，只缓缓跪下看着皇上，一如选秀那时，只是此刻眼中是无言的委屈，旁人如何说都无法伤害到她，可皇上的不信任是真真伤到了她的内心。“你...你可还有何要说的。”皇上眼见也略心软了些，说到底皇上自然也是不愿相信是她。

此刻在场的许是我最能与她共情，当日我被冤枉给王年芊下毒也正如现今这样的百口莫辩，也一样觉得皇帝之心不可得，觉得终究是无情帝王家。可我知道挣扎，我知道自己心中并非是为了恩宠爱情才来到这宫里，而是为了好好活下去的。当然如此才有了后来，才知他心中也是愿意相信我是无罪的，只是苦于他的身份苦于场面。

但很显然，我明白的穆明未必会明白，她只黯然低下头去，将眼中的泪水生生憋了回去，“嫔妾...无话可说，嫔妾是无辜的，愿自请禁足，只求皇上查明真相，莫要放走了真正的奸人。”

她暗淡下来了，如同天上的星星失去了光芒坠入地面。我不用看都知江秋堇此刻是如何得意的一副嘴脸。她自视清高，就更加见不得穆明那样生性清冷的人，生怕旁人照出她内心的丑恶来。如今星星坠入凡间，即便不是她的手段，她也是乐见其成的。

“把穆答应迁居别宫，禁足，无召不得出，等待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发落。”皇帝眼中也有些许失落，或许他也期盼不是她，期盼她能如我过去那般据理力争绝地逢生。但她不会，那是只有我，只有我沈荣才会做的事。沈容儿也好，穆明也好，终究是生存在这个封建背景下的姑娘，终究是做不出那样的事的人。

只见她双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无言，只跪拜了便自己起身回去了，只留下平遥期与廉韶迟的谩骂声。皇上也不愿久留，只影起身离开，王年芊见势也拉着我走了。

“今日之事，你如何看。”王年芊不放心我一人回宫，便陪着慢慢往未央宫走。“明眼人都看得出。”我只轻叹一句，“奈何穆答应的所求终究是不可得的镜花水月。”

“确实。”王年芊也轻叹了口气，“没想到看着清冷却是个痴情种，方才若是...或许...”“没什么如果的。”我拍了怕她的手，“这都是命数，是她注定的，咱们也没什么办法。”

“只是这事儿还有太多疑点。”我眼瞧着已可以看到未央宫门了，毕瑾婉正站在门口等着，“年芊，她午后便会搬进新居，你可有办法让我去见见她，别让人知晓的。”

“你还有一月有余就生产了，还要趟这浑水？”她有些不满，拽住了我的衣袖，“她如此便如此吧，现今你与皇上已有些疏远了，若是没了她..”“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却也严肃地看着她，“她如今是皇上心头排的上号的，我自然要帮她一把。就算不论这个，若她真就这样含冤而去，你怎知皇上可会放得下她。”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我将声音压得极低，仍往前走着，“年芊，我是一定要去的。”

王年芊的脚步有些停滞，时日久了她总觉得我似乎就是表面那边和顺无害，却不想我也有这样的心思，便点点头算是愿意帮忙了。在宫门前道了别，她便乘着软轿回宫了。

“姐姐回来了。”毕瑾婉乐呵呵迎了我进宫。“你可知今天发生的了。”我说，“她现在是穆答应了。”

“与我何干。”毕瑾婉似是没有听出我试探的口气，“妹妹只要能陪着姐姐就好了。”“傻姑娘，满宫里也就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我轻笑着算是过去了，这种事情本就不是我最关心的。

夜幕降临，皇上今日独寝。瞧好了时机便偷偷溜出宫门，往穆明的住所走去。

是个极其偏僻破烂的住所，看着是久无人打扫的地方了，开门而入都扬起一片尘土飞扬，穆明只点了小小一根蜡烛，烛火在屋内闪烁，小小暗暗的。

“穆明。”我先开了口，见她仍是那样淡淡的样子，只坐在床边发呆，整个人像是灵魂抽离了一般的空洞。

“昭妃娘娘。”她抬眼来看我，眼眶红红的，却没有泪痕，“娘娘此番来是为何而来。”“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我也不跟她绕弯子，“正是如此所以才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什么。也是想知道真相。”

“嫔妾不知道什么真相，也不想知道。”她偏过头去，“也没什么旁人能帮到的。”我心知她是因着皇帝的猜疑死了心，自然是满腹委屈。

“既如此，我便同你聊聊天。”我换了话头，“就当是深夜无聊与你言说几句。左右如今你是出不去了，倒也可以与你敞开心扉一谈。”我挥退了一同来的吟雪，房中只有我们两人。

“娘娘不怕我害了你腹中孩儿。”她却扭头来看我，眼中带着些挑衅的眼神。“你不会的。”我却镇定自若，“你爱皇上自然不会残害他的孩儿。”

“你瞧，你都知道我对皇上的心意。”她却低头自言，“他却不知。”

“你既仰慕皇上，必然对他过往略知一二。”我却不顺着她的话说了，“那你自然也知道，我进宫时便是才人，是众所周知的皇帝新宠，一路晋升一年便成了昭贵嫔，又生下了如今唯一的皇子崇昱。当日风光无限，即便如今也已是昭妃，腹中孩儿出生我便会升为昭贤妃。”

“你是来炫耀皇上对你的爱吗。”她却凄凄地笑了一声，“你是在笑我得不到皇帝的心吗，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可你又是否知道，我初为才人便被人陷害，毒害当今唯一的贵妃，那可是几个头都不够杀的大罪过。”我不理她的话，只自顾自说着，“当时人证物证俱在，我只是个小小才人，皇帝亦没有全然相信我的清白。”

“但我挣扎了，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当然也证明了...”我瞥向他，“皇帝并非对我无心，只是这后宫这么大，他是皇帝而非寻常人家的夫君，自然无法事事周全。”

“那是你，我不一样。”她倒是愿意与我说话了，“我不需要用自己的挣扎来证明皇帝对我的爱。那种讨来的爱情有什么可求的。”“讨来的爱情？”我却轻笑，“你可曾想过，若是两情相悦，又岂能只是一个人的付出。”

“你只想着让皇帝如何宠爱你，如何对你表示爱意，如何地全心全意信任你。却不想自己从未真正靠近皇上，你只一味求皇帝的爱，却不知为皇帝的辛苦，却从未从他的角度去爱他。”

“这也算是你所谓真挚热烈的爱吗。”我只问一句，便坐在桌边看着她，她眼中闪烁着，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再者说，即便你我不同，或许皇帝更喜欢你些，你一言不发毫不辩驳，你希望皇帝为你伸冤。”我见她动摇便再加把火，“可你如此，让皇帝如何找到法子来救你，你就这样消极地解决了。可皇帝明知你清白却不知从何查起，他要如何护你，你还要他如何证明他对你的心意。”

“你就不曾怨怼皇帝吗。”她却没有接着我的话说，“他将心意付与我，或是付与旁人，你就不曾怀疑他对你的心是否真诚吗。”

“如你所说。”我自然不会回避，“他是皇帝。我知道他注定不是我一人独有的，他注定要有后宫佳丽三千，注定会有许多不是我与他的孩子，我从一入宫就心知肚明。其次，我虽不知他对我心意如何，却知自己已将一心许给他，既如此就会把他的心烦当做我的心烦，把他的心痛当作我的心痛。自然，我也愿意相信他也是如此对我。”

“呵，你说得对。”她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坐到我对面，“是我从第一步便错了。”

“你说这么多，就不怕改日我再起时威胁到你吗。”

“我说了，”我只从容看着她，看到她眼中挥不去的对皇帝的痴情，“他好我便觉得好了。”

“呵，没想到你是如此。”她却似乎是想通了所有，“既如此，我也不妨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她只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在这破烂的屋子里也只有这样的一壶冷水了，“华婕妤的事情确实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在这之前，我曾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但我穆明，进宫只是出于对皇帝的仰慕心悦，不屑于参与宫中这些污秽之事，更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她一饮而尽，“随后便发生了这些事。很显然，是太后容不下我。旁的细枝末节的这些弯弯绕绕，我不知也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同我说了。”

如此想来，便能大致理顺了。我已从廉妤仪那边知道，这一帮人都是太后之人。看来应是平遥期中毒之事是太后一党所为，就为打击报复穆明拒绝结党的清高作态，那么穆明进付莘宫时便已是个躲不开的死局了。但为了一个穆明牺牲一个皇子，值得吗，这才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再者，看平遥期的样子并不知道这是太后的指示，看来她们之间也是有许多弯弯绕绕的隐秘。

“你可想出去。”我暂时把这些事放下，决定回去再细细考虑。“想。”她脱口而出，又思考了片刻，“但我不想是你救我出去。只有他来，只有他，我才愿意。”

确实是个痴情种，这样看来只有一切浮出水面才能让她沉冤昭雪了，幸好皇帝只是判了她禁足，想来也是希望事情有所回旋的。事情明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昭妃娘娘。”她却在我起身后开了口，“嫔妾有句话送给娘娘。”

“娘娘看着无情却是个有情人。如此情深在后宫中，下场恐不会比嫔妾好上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