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
—— 《晋书.温峤传》
听说过黑天鹅事件吗。
它伴随着种种意外突如其来，在一个节点后颠覆掉一切，于是所有可预测的都急转直下，直至跌落深渊。
它像一个模糊骤变的符号，色泽晦暗的埋在所有数据算法最深处等待一个奇妙bug的出现。
即使我明明知道这其实也只是意外……
“那我也不会相信意外。”
张寻一双腿架上了天，茶杯搁肚子上，脚丫子对着他的脸一摆一摆的，那模样看上去悠闲自在的很。
“我告诉你，没有什么意外不意外，只有提前知道不知道。”
“海啸来临之前海水必然暴退暴涨，鱼虾登岸，水墙前推。一个熬夜猝死的人一定会在前夕出现头晕心悸。雪灾还没断门封路的时候……”
“还没断门封路的时候咋滴？”
小何老师抱了一盆衣服正好走到这儿，脚一抬把他一双腿从桌子上勾了下来施施然的从中间穿了过去:
“你这就叫马后炮。”
“反正绝对都能预测！能预测怎么就马后炮了呢？”
何明没搭理他，转着晾衣杆挑盆里的衣服。
不对啊，我明明洗了五双袜子啊，袜子呢？
怎么少两只……
还是不一样的两只……
“……你那狗屁理论压根就不成立！”
找来找去，少了的那两只没找到反倒还又丢了一只，狗男人袖手旁观不来帮忙还要在耳边嘚吧嘚吧个没完，何明火气上头，回手揪着人头发给拽了过来:
“袜子呢？！”
张寻的嘴炮面对他爷们的动作大戏暂时熄火，讨好的矮下腰露出一副乖巧嘴脸:
“寻寻……”
“你他妈别这么叫我，袜子呢！”
张大爷被揪着头发，耷拉着眉毛抿着下唇抬眼看他没说话，喉结动了动。
他不出声，何明也就不动。
不但不动还手上使着劲将人往前又带了带，然后认认真真的端详了他几眼。
狗东西不说话长得也算人模人样……
算了吧，再人模人样这么几年也看腻歪了。更何况年纪也大了，再好看也敌不过杀猪刀……
其实确实人模人样……
不。其实确实是挺好看。
尤其是那双眼睛，朝上望的时候格外勾人。
何明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把他往上提了提:
“来。你告诉我你预测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能预测出个屁！
头在人爪下不得不弯腰，张寻继续半蹲着看他，整个一副卑躬屈膝的欠锤样:
“我是马后炮我是马后炮。”
何明给他气笑了:
“你先说说，刚才起来你把那几双袜子有没有放到洗衣袋里。”
“没有。”
“我让你去洗个菜捣治一下米饭你在干嘛？”
“喝茶。”
“是不是你说的今天让易天他们过来吃顿饭松快松快？”
“是。”
“怎么办吧？”小何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松开他脑袋上那撮毛转而去捏人下巴，捏到手后还左右晃了晃，
“你说说。要不你预测一下那两小子什么时候到，趁这功夫先去准备准备自己洗个澡？”
正好我今儿早上那地方硬的还有点儿疼……
他默默在心里又补了一句。
“这就……不了吧。”张寻愣住了，扎着小马步仰脸看他，满眼不可置信:
“这不好吧。”
“废话！赶紧滚去找袜子去！”
失身危机解除，张寻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要站起来。
但也不知道是方才那样蹲的有点久呢，还是他自个儿肚子里有鬼，腿刚晃了两晃两膝盖就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跪的那叫一个标准整齐。
何明愕然低头看向裆处那脑门顶上的两个旋儿，砸么砸么嘴突然笑了:
“我跟你说……”
和他声音一起响起来的还有门口的风铃以及拎了个塑料袋站在门口的易天:
“我没买……”
三人一跪加个易年八只眼愕然相对，易天半张着嘴吞了吞口水把后半句话也一并吞了下去，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一种尴尬而微妙的沉默荡漾在这几个人周围。
最后还是何明率先反应了过来，迅速很快的将人往上一捞一提拦在身后，这才赶上前几步去接他手里的袋子:
“进来进来。”
“买了什么？不是说只要一瓶料酒么怎么还提这么多……”
张何二人个头其实差不太多，这么一挡之下易天即使抬着脑袋也只能越过肩膀勉强看见他头顶。
向来吊儿郎当混不吝的人现在突然搞了这么一出，易天诧异混乱的同时突然忍不住就想看看这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他一边嗯嗯啊啊的应着，一边琢磨这两人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来的会不会不是时候，看这架势莫不是还动用了什么家法？
可再怎么看，也是张叔年纪要大一点吧……
他下意识地回头瞅了一眼易年。
易年笑着回看过来，挑挑眉毛，望他膝盖上扫了一眼。
小孩忽然头一埋，从脖子红到了耳尖……
“进来进来，饭快好了，你和……喝两口茶等等。”
“家里还有多余的菜，就带了些过来。”
易天顺着他的话回了一句，看见他朝自己身边瞄过来不动声色握住了身旁人的手。
两人起步迈步一同朝茶馆往里走。
门上风铃叮叮当当又是一阵乱响，这次响的时间似乎格外长。
何明的目光在门口短暂停留了一瞬，又回头看了看已经面色如常坐在茶桌前的人。
“坐吧，我去厨房看看。”
茶桌还是之前见到的檀木案，泛着温润陈旧的光，见他走近张寻也没抬头，手下自顾自的温壶烫杯。
易天在对面犹豫了一阵，默不作声的坐下来，又伸手拽了拽旁边另一把椅子。
所谓工夫茶，嫩芽糜粉。一斤四十泡，三杯无余缺。
取龙泉清溪薄锅而沸，泥炉炽核。柔条围细末，首冲去浮沫。一冲号为皮，流香四座溢。二三冲为肉，芬芳留齿颊。四冲已云极，清风生两腋。
入口先涩而回甘，醇厚无穷。
天光七事为最末，人情薄厚为第一。
进胃的是水，到嘴的是艺。
屋子里是安静的，安静到只能听见瓷器相碰时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声响，香味渐渐盈满溢出，灌入整个鼻腔。
这香味不同于从前所闻见过的任何一种茶清透，却要比世间的任何一味都浓厚。
炊烟不比它烟火，香脂不比它自然，草木不比它葱郁，它像是超脱人世之外的一种存在，在万丈黄泉之下翛然而起，翛然而逝……
于是天地都一齐旋转了起来……
易天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耳边问:
“知道这是什么么。”
他摇了摇头……
烟是突然生起的，像一层薄薄的雾，一点点缠绕覆盖，在眼前汇聚而又散开。
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骨节相契。
只是短短几秒钟眼前就出现了另外一副画面。
依旧是无比熟悉的楼宇街道，阳光下罩着灰尘的树叶与红绿灯。可一切又都是陌生的，那些颜色静止停滞，逐渐退却，变得模糊与朦胧。
“你看见了什么？”
“空白。”
是空白。
大片大片的空白，白的像纸灰，白的像雪。
在这一片空白中，他看不到来路与去处。
无数透明的影子在其中穿梭。
一直握住的那只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收了回去，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冥冥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那这世上还是有转生轮回的对吗。
可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
他睁开了双眼。而茶才刚沏出。
张寻笑着朝他扬一扬下巴:“尝尝？”
那股香味已经在恍然不觉间消散，一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你也尝尝？”
易天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停在了半空中。
“尝尝啊。”，何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他身后，叼了一根小麻花喀嚓喀嚓咬的很香，见他回头望过来笑了笑:
“好茶呢。我也不懂。叫什么玉露什么的，你们年轻人应该喜欢。”
“据说明前的算特级，这都八月份了，凑合着尝尝吧。你弟弟估计也不懂。”
他口中不懂行的弟弟瞪大了一双眼睛，攥着杯子在这三人间来回看着。
最后停在了那个一直坐在身旁椅子上面色不动的人身上。
在自家崽儿近乎灼热的目光下，易年慢慢地伸手将递过来的那盏茶接到了手中嗅了嗅……然后抿了一口……
易天的手都抖了起来。
“好茶。”
他说。
易天霍然起身，手中茶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溅了满身。
“好啦……茶也喝过了，饭也好了，就都别在这儿愣着了，走吧。”
“你何哥的糖醋排骨烧的那叫个好吃……”
“走啊？”
“易天？”
直到被牵上餐桌，浑浑噩噩的抱着碗易天都还没缓过神来，还愣愣地看着易年发呆……
那顿没滋没味的饭就在呆滞中结束，直到最后他也没尝出何明烧的很好的糖醋排骨是哪盘菜。倒是记得对面两始作俑者笑得无比开心。
风铃声再次响起，又似乎从来没有停下过。
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云散日出，他们坐在窗边那张圆圆的餐桌旁。午后阳光烂漫铺满了每一个角落。未名的曲调从流巷深处流淌出来。
桌子上碗筷四下散落着，还有没有吃完的残羹剩菜。何明和张寻商量着哪些让他们带走，哪些当作晚饭。
老屋的一切都陈旧了，他看见易年接过一支烟，光影交错中的房间干净而明亮，悄悄一动灰尘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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