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没松手。”
窗外的雨珠滴落，冷风顺着没有关紧的窗子，徐徐将房间包裹住。
凌晨三四点，四周一片漆黑，就连月亮都不忍心将光打在这间屋子，怕惊扰了某个受伤的人。
“我的错，我先松的。”
江添一个人坐在床上，眼眶有些泛红。
他好像已经忘记盛望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了。
只是清楚的记得，盛望原本死死攥着他的那双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
头疼得厉害，心脏也凉得发疼。江添垂下眸，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
*
今天是江添第一次去新校园的日子。
从洗手间洗漱完一切，江添走到了衣柜前，将自己放在最下面的行李箱拖了出来。等拿出校服后，江添想将它塞回去的手顿了一下。
这次是不是可以把衣服都拿出来挂上了？
江添站着，敛着眉，行李箱就摆在那里，他犹豫了很长一会儿时间，终究没舍得将衣服拿出来。
只是这一次不同于以往。
他希望下一次离开，是为了奔向盛望。
*
新学校挺好的。
其实江添并不是个特别会注意校园环境的人，但当他看到这间学校也有一条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时，还是没忍住恍了神。
烈日骄阳，周遭人来人往，话语不断，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好像很久没有听到盛夏里那样聒噪的蝉鸣声了。
以前觉得睡觉的时候很吵，总是忍不住将左手搭在脖颈上，现在没有了，江添竟然觉得还挺想念的。
他站在原地，心口在一瞬间酸的发疼。等终于缓过一阵后，才抬起脚慢慢向前走。
江添跟着门外的指示来到新班级，放眼望去，基本上没有像他一样的留学生。
他的眼睛看向了最后面的位置，发现那里还空着，靠在窗边，歪头就能看见校内的那几棵梧桐树。
江添抿了抿唇，没有犹豫地就走向了那里。
等江添坐下后才发现坐在自己前面的人跟他一样也是中国人，那个人是专门来这边留学的。
大抵是因为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那个人有空没空就想找江添一起走，却都被江添一一回绝了。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
坐在他前面的那个人突然将椅子朝江添的桌子前一靠，伸出只手摊在上面，脸上笑嘻嘻地：“江添，可以借支笔芯吗？”
那一瞬间，江添觉得自己混淆了时间，仿佛回到了附中的某一天。也是这样的时间，他低着头刷题，盛望习惯性地往他桌子边一靠，头也不回地在后桌敲了一下，然后摊手等在那里。
江添的手顿了一下，有些仓皇地抬头，随手从笔袋最里层拿出一只笔芯递给了那个人。
他果然还是不能习惯。
不能习惯盛望不在他身边。
*
从那天开始以后，江添开始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学习上来。
江鸥和丁老头已经被赵曦和林北庭安置好了，住在一个环境还不错的小区，他们帮忙垫了不少钱。
江添不喜欢欠着别人什么，哪怕是关系好也不行，但凡攒下一点钱都会还回去。
所以江添每天都让自己尽力恢复到以前没有盛望在的日子里，埋着头不顾一切的刷题，拿到奖学金后也全都还给了赵曦和林北庭他们。
江添想过可以多打几份工来维持生活的，但是却因为签证收到了限制，打不了太多零工。
所以为了尽早还清，江添将自己的花销开到了最低，租了个便宜的屋子。因为便宜，所以这条街区并不安全。
好几次江添从学校那边赶回便利店打工时，路上都会被一群大膀子的男人拦住，一定要他把身上所有的零钱和值钱的东西全部给他们。
江添尝试过报警，却发现根本没有用。
那天晚上，他独自在家，空了的钱包掉在地上。而江添弓着身子，将手机里的旧照片旧视频都存到了云盘的私人相簿里，仔仔细细地保存好。
因为他怕，他怕他不仅松开了盛望的手，还要将两人间最后的一点珍贵弄丢。
手指划着那天晚上拍的视频，什么时候还能再一次看见那个喝醉的人在他面前嚷嚷着要走直线呢？
江添自己都不清楚了。
*
江添不是没有想过换个地方住，但是江鸥的病需要在医院静养，丁老头也因为生病去了医院很多次，做了几场手术，这一切都需要江添来承担费用。
江添没有办法，只能忍耐下来。
直到第二次被小偷偷拿了手机后，江添彻底没有了办法，这才匆匆换了地方。
每次拿到新手机，江添第一时间都是赶紧将云盘里的照片和视频保存到新手机上，那晚盛望喝醉后的视频还一直安静地躺在江添的手机里，他不舍得删也不准备删，却很少会点开看。
有一年12月初，他跟着教授去参加一场科研会，返程的时候因为教授私人原因在瑞典呆了两天。那里的冬天漫长难熬，下午三点天就开始黑了。
附近的商店关了门，唯一亮着灯的那家只有酒。教授邀他一起喝点热热血。他喝了几杯便窝去了角落，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看着太阳早早沉没在地平线，忽然点进了手机相册，翻出很久以前的一段视频，来来回回拉着进度条。
视频里，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在路灯下直直走了几步，忽然转头看向他，问道：“拍得清吗？”
江添弓身垂着眼，拇指不断地在进度条上抹着，每每放到头就拖拽回起点。明明很清醒，却像一个固执又笨拙的醉鬼。
教授跟朋友聊完天，走到这边来新奇地瞄了一眼手机，也没看清具体内容便笑着问说：“你在看什么？”江添把手机屏幕摁熄说：“没什么，我的猫。”
“噢。”教授知道他有一只猫，精心养了很久。他理解地点了点头：“我见过照片，很漂亮。它叫什么？我总是念不好那个名字。”
江添手指拨转着手机，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似乎有点出神。他沉默了几秒才答道：“望仔。”
视频和照片好找，绑了手机号的各种账户却麻烦极了，更何况有些还认设备。江添换了新的微信，却并没有加过多少人，其中大部分是留学生聊天记录多是课业方面的事，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他18岁生日那天坐在凌晨的巴士上一时冲动加上的。那天江添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里上课，上完课后去便利店打零工，结果在九点多的时候接到了江鸥的电话。
“喂？小添啊，在回家的路上了吗？”那头的江鸥声音温柔。
江添：“嗯。”
江鸥：“那大概还有多久啊？今天赵曦和北庭特意过来了，飞机是明天早上的。”
江添：“他们怎么突然过来了？”
江鸥：“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完就赶紧将电话挂了。
江添只是有些疑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加快了速度，离开前随手套了件衣服，然后来到了江鸥现在住的地方，站在门口摁下了门铃。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堆彩色纸条从天上飘落，赵曦嘴边叼着个吹龙口哨从门的最左边dang地一声蹦到江添面前对他吹起了口哨，林北庭站在最右边拿着两根荧光棒在挥，脸上的表情没有特别好，很容易看得出来是被赵曦逼的。
江鸥捧着一个布莱克蛋糕从正中央出来，那个蛋糕不大，新鲜榛子仁被敲碎，表层薄厚一致的比利时黑巧淋面，缀上低温烘烤的北方大榛仁，最上面还捏了个小人，小人脸上表情很冷淡，但是唇边有点笑意，小人的身体旁边用巧克力奶油写了几个大字：
江添18岁生日快乐。
江添看着眼前的一切，低敛着眉，没有什么反应。
与其说是没有反应，不如说是他再次不可抑制地想起了盛望。
“哥，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过过生日？”
盛望像往常一样靠在他身上，正刷着手机突然出声。
江添瞥了他一眼：“嗯。”
“啊～”盛望突然来劲了，“那下次生日我一定给你好好过，毕竟到时候我哥就成人了呢。”
说完，他凑到江添面前，还有些小嘚瑟：“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想法了。你就期待着吧，到时你肯定会特别开心的。”
江添低头，只注意到他刚刚一直喋喋不休的那张嘴，忘了认真去听他说了些什么。
江添弯下腰，亲了亲盛望的嘴唇，模糊地应：“嗯。”
反正有你在身边，不管怎么样都会很开心吧。
江鸥捧着蛋糕走到江添面前，笑的很开心：“恭喜我们小添真正长大成人了。”
林北庭也走到盛望面前，笑着把手中的礼物递给了江添：“恭喜啊，18岁了。”
赵曦趴在林北庭肩上，对着江添眨了眨眼：“怎么样，这个生日惊喜吧？还有啊，这份礼物可是我跟林子挑了整整一天才挑出来的，等下拆开后你一定会喜欢的。”
江添的喉结滚了滚。
他伸手接过了林北庭手上的礼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谢了。”
江鸥将蛋糕递到他面前，笑着问：“现在来许愿吗？”
赵曦听到这话立马跑到了电源处，将所有灯都关了，接着又赶紧跑了回来。
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暗淡。
唯一的光亮，只有眼前这个插了许多根蜡烛的生日蛋糕。
看到江鸥一直温柔地看着他笑，江添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最终，他还是双手合十许了个愿。
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再次招领到他的失物。
将蜡烛吹灭，江添的周围响起一阵阵掌声，灯光又渐渐恢复。
江鸥注视着江添，嗓音温柔，在灯光的照耀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小添啊，妈妈很高兴你终于成人了，以后你一定要天天开心快乐，这样妈妈才会快乐。”
听到这句话，江添拿着礼物的手一顿。
半晌，他半阖着眸子，有些自嘲：“是吗？”
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的江鸥凑近了点：“小添，你刚刚说什么了吗？”
江添沉默了几秒：“你们以后不要给我过生日了。”
“什……什么？”江鸥没有想到江添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整个人都愣了愣。
赵曦和林北庭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两个人都皱起眉，望着江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添把礼物塞进了自己的包里，看着江鸥，声音第一次带了些哽咽：“我说，我希望，你们以后，都不要再给我过生日了。”
有人之前跟他说，等到他18岁生日这天，一定会让他开心的。
可是他把那个人弄丢了。
他已经快乐不起来了。
最后，江添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这里。
临走前，江鸥似乎听见江添说了句话。
——我的快乐，早在17岁那年就全部葬在了梧桐外。
*
江添一个人坐上了凌晨的公交车。
车内人好少，少到就连风刮过的声音都能一清二楚地听见。
江添第一次发现自己越来这么孤独。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搜索栏，在上面输入了那串他熟记于心的号码。
下一秒，一个白色头像，一个问号出现在手机上。
……
江添觉得，盛望过的并不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屏幕。
心脏被一种情绪缓慢又汹涌地填满，胀得生疼。
江添发现自己，真的很想盛望。
今天18岁，想做什么都可以的吧。
江添把头抵在车窗上，在车身一个转弯时，点下了添加好友那个按钮。
实在是太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对方联系人大概已经爆了，江添发现，盛望连他是谁都没问，胡乱寒暄了两句就睡了。他却像个守财奴一样，盯着那两句不分对象的嬉笑客套看了一整条长路 。
？：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这个不为人知的微信仿佛给他套了一层隐身衣，他借着这层虚壳自欺欺人。他会在节日给对方发一句克制的祝福，然后掐着12月4号0点，跟对方说一句生日快乐，再换一句简单礼貌的谢谢。
他在这一句句的简单回复里匆匆往前赶，提前毕业又直接申了博，好像他再努力一点，时间就能缩短一些，变得不那么难熬。
然而他每次疾跑几步，总会被人拉拽着倒退一些一一
江鸥前两年恢复得很好，有时候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只是在集中的刺激下生了几天气，过了那个节点气就消了。
她一度变得温和文雅，跟人说话也总是带着笑的模样，不急不气。
至于江添以为一切都好了。直到某天他试着提了一句盛望，江鸥像被摁了开关，瞬间焦躁不安起来。他这才发现心理上的问题解决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只能靠时间和耐心慢慢磨。
而在这期间，丁老头又进过几次医院，做过一场手术。人老了就像站在钢丝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过了这个坎还有下个坎，胆战心惊。
所以江添跑得再快也没用，因为影子移得太慢了。
他花了很久很久，才让影子勉强跟上一些，然后稍稍喘了一口气。
他的导师是个大牛，那阵子有个关于纳米材料医疗应用方面的合作项目需要回国久呆一阵。江添看到合作学校的时候，鬼使神差提了申请。直到坐上回国的航班，他才觉得自己这一趟跑得有点昏。
他想看一眼的那个人早已毕业了。
*
再一次回到这个城市，刚下飞机，江添就感受到了与国外那座城市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多了烟火气，多了归属感。
他多希望可以在某个地方突然间碰见盛望。
可是碰见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江添无从知晓。
赶往包厢的路上，江添始终垂着眸。
终于走到某个转角，他一抬头，却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梦中无数次出现的人，此刻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周遭人来人往，话语不断，唯独他们两个站在一条僵直寂静的线上，愕然地看着对方，眉眼明明还是熟悉的样子，却有些不敢认了。那些曾经充斥着冲撞、暧昧和焦灼的流年就这样从旁缓缓滚过。抵着鼻尖拥抱接吻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站在原地，却被撞得面目全非。
江添喉咙发干。
他想走过去，轻声叫他一句“望仔”。
他想对盛望说，你还没有给我过过一次生日。
他还想说……
能说些什么呢？
说我之前梦到你了。
梦到在我的学校，窗外梧桐树枝丫猛长，却怎么也抵挡不住烈日炎炎。
我不经意间看了眼教室外，却发现你站在那里，笑的格外开心。
你走到我面前，一如往常那样笑着喊我：“哥。”
我还梦到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向我抱怨：“这里为什么没有旺仔牛奶卖啊。”
我还梦到我坐在附中的教室里，外面阳光太亮，空调嗡嗡作响，卧室里面温度总是打的很低。你习惯性地将身体靠在我的桌前，将手一摊，懒懒地在那等着。
……
他明明与盛望分别了六年。
却又发现，这六年，盛望似乎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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