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惑皱起眉头。
他再一次站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周围是一片废墟，如此荒凉，天是淡灰色的，仿佛有一层模糊的，薄薄的迷雾将其本色冲淡，染成荒野的颜色。
明明看不见太阳，也并不热，可游惑莫名感到烦闷，还有一丝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慌乱。
如此广阔荒芜的地方，感受不到一点风。
游惑独自立在废墟中，默默体会着无风的荒野。他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周围的景物已然是那样熟悉——他一直在做这个梦，除了荒野上的废墟，什么也没有。
这次似乎也一样。
游惑按捺住不断涌上来的烦躁，打量这见了无数次的残骸，也许并没有什么变化。
似乎，也许。
一点鲜红突然闯入游惑的视线里，它离得实在太远，以至于这么远眺过去只有掌心一般大小，但是游惑却莫名肯定——这在之前是没有的。
暗淡的灰色世界里突然出现的那一抹红，那么刺眼，那么不安，这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游惑竟觉得熟悉，就好像当年……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吞噬某个人时，自己却无能为力一样难过。
鬼使神差的，游感抬起脚，准备朝它走去，然而下一秒，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荒原上开始起风，吹起阵阵尘埃，迎面朝他扑来，飞扬的尘土使游惑不得不眯起眼，但没有停住脚步。
内心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点过去，一定要过去。
然而游惑每跨一步， 那诡异的风边愈吹愈烈，刮过废墟堆叠出来的缝隙，“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警告。
眼看每一步都越来越艰难，况且风将尘沙吹起，遮掩了游感的视线，也遮住了那一抹红。
这是在阻止自己，游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他停了下来。
风渐渐停息，奇怪的是，风停后，周围的景物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刚刚那场风似的。但是那显眼的红色却消失了，无影无踪，任凭游感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了。如果不是内心残留的情绪那么明显，游惑真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一切是那么突然， 那么猝不及防，就像是不小心被发现于是匆忙掩饰。
无法判定这个地方是有灵性还是纯粹的玄乎诡异，看不见那点红，游惑内心却仿佛空了一块似的，没有着落，如此慌乱。而这种感觉愈演愈烈，怎么压也压不住，似乎势要将他吞没，从身到心。
游惑微张着嘴，无法呼吸，而他的情绪似有影响这片荒原的能力，一切开始崩塌，化为破碎的镜片，灰色消失，变成凝重的黑，将他的意识模糊，身体好像变得很轻，又好像变得沉重，他在下坠……
游惑倏时睁开眼，微微喘息着，梦里的慌乱和烦躁余下一点在心里挥之不去，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花了几秒钟让意识清醒，暂时将这个梦搁置一旁。他坐起身，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泰究出任务去了，去了七天，还没回来。
划开手机，一看九点，游惑感觉残留的烦闷还没有散去。
真是……以前怎么没觉得房间那么空荡？那家伙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游惑又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更烦躁了。
自从秦究走后第二天晚上，游惑就开始做这样的梦，前几次都是他站在寸草不生的荒原里，只有那一片废墟算是唯一的东西，他就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没有发生。昨天晚上的梦是第一次那么突然的变化。
想到梦里那突然出现的红，游惑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差了，他不是迷信的人，可是不怎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怎么甩也甩不掉。
游惑重新拿起手机，划开，还停留在昨天下午的微信界面，上面是和秦究简短的聊天。
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秦究一一报备自己的行踪， 最后一条消息是秦究的“任务快结束了，很快就回来。”后面是一个“爱你哟”的猫咪表情包，自从秦究上次从一个队里的小女生那里了解到这个之后，每次聊天他都要发一个，乐此不疲。
游惑问他：“幼稚不幼稚?”
秦究回：“发给你就不幼稚，它能形象地表达我对大考官深深的爱。”
“有病。“游惑这么回着，忍不住笑了。
“那是因为爱你爱得太深了。秦究从不吝啬于表达他的感情，相反，他很喜欢靠这个来调戏游惑，或者是把人惹生气后来哄人，什么情话都能说出口。有人说爱说得太多次反而使它变得廉价，但游惑不觉得，虽然他面上从来不显露，但是只要对象是秦究，他总是很乐意听的。
靠着手机聊天记录回忆起那些甜蜜的细节，游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他打开聊天框，犹豫了一下，还是给秦究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回来?”
五分钟后，游惑就收到了秦究的回复：“今天是最后一个任务，完了就可以回去了。想我了?”
“嗯。”游惑大方承认。
“我也想你，大概晚上之前就能回去了，记得给我留床。【比心.jpg】”
“想得美。“游惑看着熟悉的表情包，嘴角微勾，回复道。他心想，自己还是想太多了，看来最近没有某人陪着睡都睡不好。
此刻，游惑突然无比想让秦究快点回来，以至于他差点将这想法发出去，但是这么明显的情感表达不是他的性格，他最终还是把思念吞回肚子里独自消化。
等到晚上，游惑想，等到晚上……
随着一声巨大的炮响，秦究快速闪身，不可避免地被炸起的石子划伤了侧脸。
秦究摸了一把，摸到一指尖的血，“啧”了一声：“要破相了啊。”不知道他家大考官看了会不会嫌弃他。
“老大，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154颇为无奈。
秦究的最后一个任务是清理故障的考场， 这个考场是一个战争模拟区， 基本上都是被数不清的炮台地雷包围，几乎每天都是震耳欲音的炮火轰鸣声。炮火的轰炸是有时间段的，过了这个时间段就会停止，它的攻击范围和威力程度都是经过严格的设定的，能在炮火中留到最后的考生就能顺利通过考核。
然而最近这个考场出了意外，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一开始只是时间间断性的紊乱，时长时短，后来演变为了完全的狂轰乱炸，威力和范围也变得不可控，无数考生因此受伤，甚至重伤昏迷。上级派人到主控室查看，却发现主控室的控制系统也出了问题，关闭不了考场，必须强制进入考场内找到设置的隐藏安全程序，启动它才能关闭考场。
上级立刻下达命令，派出精英部队援助，以救援被困在考场内的考生为主要任务，其次强制关闭考场。如果无法关闭，在确认考生全部撤离的情况下，直接采取暴力措施——炸掉考场！
这个任务的危险系数被判定为s级，秦究在拿到任务合同的时候，对方就跟他说：“这次任务可以说很危险，刚刚接到主控室的报告，他们发现考场周围有着异常的能量波动，意味着炮台的威力正在不断加大，即将到达极限，一旦它们的金属外壳承受不了持续的能量冲击和高热，就会发生巨大的爆炸，那时考场内将会无一幸免。”
秦究看着合同上“签订人保证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考生生命安全为第一位，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沉默不语。对方继续说：“上级说，不强求，但是为了更好保障考生的生命安全，希望你能肩负起这个责任。”
“什么时候行动？”半晌后，秦究抬眼看他，问道。
对方知道这是同意了的意思，给他一支笔让他签字：“最多半个小时之后，考场分为十个区，每个区都有被困考生，情况危机，刻不容缓。”说完他递给泰究几张白纸。
秦究接过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不多，只能给你十分钟。”
“够了。”秦究说。
等到对方出去留他一个人，秦究看了看合同，苦笑了一下， 不久前还调戏大考官让他给自己留床，这打脸来得也太快了。秦究想着等任务结束了该如何哄人，手下行笔飞快。
如果能安全出来的话，秦究看着写满字的纸，心想。
希望这东西永远也别让他看到。
秦究看着周围炮火轰鸣，哪儿都不安全，内心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怕是哄不成了。
“老大，你怎么样？”闻远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还行。”秦究漫不经心地回道，他刚刚又疏散了一-批考生 ，正坐在一片炮火不太能涉及到的废墟上休息。但只有泰究自己知道，他不像自己的描述那样轻松，相反，情况甚至可以说糟糕，左臂被炮弹碎片扎伤，鲜血直流，连处理都没处理， 右小腿有点疼， 也不知道撞到哪儿了。刚才为了在炮火底下救一个考生，后背被一块钢筋狠狠划了一下，似乎还戳进了肉里，秦究看不到自己后背，不知道伤得怎样，反正还挺疼。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秦究也没去细数。
“那行，老大，你能接近隐藏安全程序设置区吗？还有几批考生未安全撤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有人去尝试启动程序。”154说。
“程序在哪儿？”秦究没有犹豫，随意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就在第一区中心，可以加派人手去帮你。”
“不用，”秦究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穿上外套遮住了身上的血迹，”关个程序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老大你得快点儿了！机器快要撑不住了！”闻远咋昨呼呼的声音吵得秦究头疼，“预计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发生爆炸了！”
“知道了。”秦究身手敏捷地躲过不断朝他轰来的炮火，仿佛根本就没有受伤似的，快速朝第一区中心赶去。风在耳边呼啸，将154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老大……还有一百三一人未撤离……实在不行……撤退……”
“等会儿再说吧，风大我听不清。”秦究应到，在被炮火炸得粉碎的废墟不断穿梭，一步不停， 秦究井没有让伤口影响到他的行动力。
狂风怒号着，似要阻止他的脚步，尘土飞扬使秦究不得不眯起眼，而他的行进速度却丝毫没有减缓。就在秦究跃过横在面前的砖瓦堆时，一枚炮弹迎面而来，秦究反应迅速地往旁边一滚，耳边就响起巨大的炸裂声，掀起一阵碎石尘埃。
然而在秦究迅速站起身时，原本因为动作而松动的耳机掉落，混杂在乱石堆中，秦究瞥了一眼没看见掉在哪里，但也来不及去找了，他没有停下，继续朝第一区前进。
游惑匆匆去往系统主控室，路上遇到几个学员和同事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迅速走过，就像没看见一样。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手机，屏幕是开着的，上面是熟悉的微信界面，消息停留在最后一条，十分钟前：“老大失联了。”
“怎么回事？”游惑推开主控室的门，也不管其他人，直接看向154，冷声问道。
“说来话长，一 个考场出故障了，关闭不掉，老大去启动隐藏安全程序，我们用耳机联系，但在十分钟前失联，我喊他没有人应答，可能是途中掉了。”154尽量简短地回答。
游惑抿唇：“任务危险系数是多少？”
“……s级。”154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我知道了。”游惑沉着脸，但很冷静，“有被困考生？”
“上级派下部队援助，已有大批考生安全撤离，还有少部分在撤离的路上。为了保险起见，才让老大去尝试启动程序强制关闭考场。”
154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游惑的脸色，想了想， 还是补充道：“武器系统运转过快，能量过高，主控室已经失去了对这个考场的所有控制，一旦到达极限， 耐不住高热，所有炮台会在同一时间爆炸，我算了算，离到达它的最高承受温度还有半个小时，如果……他没再说下去。
游惑神色不变，内心却一沉，还没答话，就听见楚月的声音急匆匆地传来，还有她忙乱的脚步声：“考场还有考生没有撤离吗？”
楚月大步走进主控室，语速飞快地说：“二十分钟之内最好赶紧撤离，考场内所有武器内部核心控制器已经被高温灼烧损坏，隐藏启动程序也没有用了，赶紧撤了，上级下达命令二十分钟之后直接销毁考场。”
她话刚说完，就发现房间里一阵压抑的沉默，所有眼睛都在盯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似的。
楚月疑惑：“怎么了？还有人没有出来吗！”她一瞥游惑阴沉的脸色，再看看922和154一脸不敢说话的样子，明白过来，“秦究还在里面？”
也许老天势要接二连三地给予打击企图将游惑压垮，游惑刚又准备说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请问谁是游惑先生？”
“什么事？”又一次被打断，游惑压住心中的暴躁，问道。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我是本次任务的负责人，秦究先生有东西要给你。”说着递给游惑一个文件袋。
没人比游惑更清楚这是什么，他没有接，而是冷眼看着他，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现在给我是什么意思？”
男人冷静地回答道：“我只是例行公事。”
游惑斜眼看他：“我用不着这东西。“说完他转头看向154他们，“他一个人？”
“老大说一个人就够了，不需要兴师动众……”闻远默默咽了咽嗓子，内心想：老大对不住了！谁让你自己逞能！
“把他能的。”游惑听完冷笑一声，随手接过文件袋往旁边桌子上一扔，“二十分钟是吧？带我去考场。”
154刚想说什么，被楚月使了一个眼色，便不再多劝。
几个人站在考场门口，楚月说：“隐藏安全程序没在第一区中心，离入口只有不到八百米，当初也是为了安全这样设计的。”
“嗯。”游感面无表情地带上耳机。站在入口处就能听见里面不断传来的爆炸声，硝烟弥漫，看不清考场内的情形。游惑的声音被狂风削去了两三分，依旧显得镇静而让人心定。
“十五分钟， ”他转身踏入考场，步履沉稳，衣角被吹起，像是将要上场的战士。
“等我把人逮回来。”
鲜血流失的感觉那么明显，又熟悉。
秦究微微喘着气，坐靠在一块巨石旁，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这个考场就会爆炸——他已经知道程序失效了。
听着身后炮火不断，秦究尝试动了动，就觉后背和大腿一阵生疼，没有了行动来麻痹自己，后背的伤口似乎更严重了，整个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们应该已经把人员都疏散出去了吧，秦究想着，又想起自己写给游惑的那封信，内心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涩。这种生死局面，曾作为敢死队队员的秦究当然没少经历，那时的他了无牵挂，孤身一人，连一条命都可以随时送出去，又在乎得了什么呢？也有不少次身陷险境，秦究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黄泉了，但也许是老天嫌他太过不走寻常路，不肯收他，竟也是让他挺到了现在。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秦究想，不一样了。
他有游惑，有了可以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牵挂着的人，有了那个正等着自己回去的人。
曾经他说，不用为自己难过，现在他害怕自己让游惑难过，尽管他们都清楚，生死是他们总会面对的事情，一是职责，二是人之常情。但是泰究就是不愿意让他的大考官体会这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石块上，地上，都是一片鲜红，极其刺眼，但秦究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了，也许是风沙过大迷了眼，意识也有点昏沉，他自嘲地想，疯了这么久，也许这次真的要翻车了。
风带来的一点凉意是他努力保持清醒的唯一依靠，再大的风声此刻也如绵言细语，有一下没一下的抚过秦究的耳鬓。
“大考官……”一声轻喃在风中消散，试图借着它到达想要传递自己情愫的人的耳边。
游惑停住了脚步。
疾速的奔跑都没能让他的呼吸重一分，此刻看着眼前的情形，游惑却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如何呼吸，胸中一阵沉闷，透不过气。
眼前的景物，一片炮火袭卷摧残过后的废墟，竟和梦中那情形一模一样!
那时刻不停的如雷鸣般的爆炸声，耳边的怒号声，粗重的喘息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被游惑全部屏蔽，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巨石旁的那一隅——是红色的。
游惑往前走了一步，一切都仿佛在与梦境重合。
卷起的沙土让游惑不得不眯起眼，但他这次没有停下脚步，逆着风，一步，一步。
随着不断逼近，鲜红不断扩大，由手掌般大小化为一滩鲜血，触目惊心，但也不及眼前人苍白的脸色更让游惑心悸。内心情绪翻涌，心疼还是愤怒？游惑不清楚。
脚步声渐渐盖过风声，在模糊的意识中踏出一条缝隙，秦究睁开眼，就看见一直在脑海里的人真的出现在了眼前，眼尾一抹红，比地上半干的鲜血都要戳人心扉，秦究那一刻才觉得，疼，疼极了。他在无尽的疼痛中扯出一抹笑，又是一声轻唤——
“大考官……”
风有了回应。
“……混蛋。”
黑暗彻底侵袭意识，灰色世界成了碎片，只有那一抹鲜红那样显眼，深深扎进脑海里无法忘却。
彻底坠落，如临深渊。
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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