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天庭与凡间的规矩是不同的。凡间过什么节日，天庭却不一定会过。

对于三公主玉卮她们这些天生神女来说，自幼在仙界瑶池长大。况且玉卮其实又很少下凡，她对凡间那些节日就不会太放在心上。

金吒虽然也是从小就在昆仑五龙的仙山上长大，但到底有着凡间的父母。他少年时，偶尔会回家去探亲，商周交际时又在凡间打了数年仗。

虽然同样更习惯在仙界的生活，金吒到底还是比玉卮了解凡间更多一些。

故此，每逢凡间过什么节日，金吒有时会先提起。

玉卮的姐妹们出嫁后，有好几对都住在凡间。玉卮挂念姐妹们，便告诉金吒，凡间要是过节了就说一声，她好给姐妹们准备礼品。

玉卮说了这话没多久，天就逐渐热了起来，五月的端阳节就到了。

时值仲夏，顺阳在上。

夏日气候炎热，容易产生疫病。凡间岭南、闽南等南方沿海一带，犹重巫术，拜神风气浓厚，出过不少神仙，金吒便出身于此。

岭、闽等地先民，在五月夏日起头时，自古有以巫术驱邪除病的风俗。于是逐渐形成了节日，唤作五月五端阳、或端午节。

金吒原本是岭南人，闽南他的香火又最重。因此到端午节这天，玉帝按惯例让他休沐，回岭、闽等地去整理事务。

那闽南之地，其时正有南海龙王之女，不久之前修炼成仙。南海龙女被天庭封为惠佑夫人。四海龙王有无数的子女，没想到四海的公主之中，只有南海这一位最有出息，唯一一个修炼成仙，得到了正神的封号。

这龙女能修炼成仙，自然也不是普通女子。她驻守南海，便帮父亲把持着南方海上的商路贸易。

其时国家商路命脉，西方有敦煌到大漠与西域通商，敦煌之路有托塔天王父子保佑。南方就有南海与南洋的海上贸易之路。

金吒心想，既然到了端午节，那么回岭南去，给黄儿带些粽子回来。也去惠佑夫人那边看看，带一些南洋的好货品回来给黄儿。

金吒正想着，便往七仙阁而来，预备给玉卮说一声。

那七仙阁正临近天厨，故此当年大公主华林与天厨之主食神熟识。

此时天厨中却飘来阵阵清香。

金吒快到七仙阁门口时，却见玉卮与食神从天厨那边走了出来。

玉卮见了金吒，便招呼道：“今日是凡间的端午节。闻说凡间都要吃粽子的，我也与食神做了一份。”她放下手中托盘，盘中几个绿叶包的粽子，箬叶的清香飘散开。

玉卮当年在凡间给金吒做饭，原来她做饭的手艺都是从食神那里学会的。食神的厨艺三界第一，教个玉卮自然不在话下。

玉卮剥了一个粽子，递与金吒：“先吃一些，吃了我还要下凡呢。”

金吒正想问她，为何她知道今日是端午节。这时闻听说她要下凡，金吒便道：

“黄儿你倒是知道这凡间的端午。今日却因何事要下凡

玉卮听见金吒问话，她眉目一沉，坐姿越发凛然：“凡间别的节日，许是与我关系不大。可端午节，我是万万忘不了的。”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其时凡间正是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割据，战乱不断。

六公主婉罗才华卓越，是三界数一数二的诗人。

那一日，婉罗在姐妹们面前说道：“我近日发现了一位凡间的大才子！是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平。他独自开创了辞赋一派。”

四公主媚娴打趣道：“看六妹你这样子，莫不是想去与屈先生会上一会？”

婉罗抿嘴轻笑：“我下凡见过屈先生了。他品行高洁，辞赋中惯于以香草美人比拟，读来满口生香。”

玉卮是爱花之人，听了便来了兴趣道：“品行高洁？好！这样的人我喜欢。”

婉罗上前挽了玉卮的手道：“更巧的是，屈先生最爱的是兰花幽香，而我最喜欢的也是兰花。三姐你若有空，就陪我去折兰，好与屈先生和诗。”

于是玉卮偶尔便会陪婉罗到那清清的汨罗江边，折兰采蕙。

然而那时是战国末年，楚国风雨飘摇。

屈原先是遭到奸臣小人谋害，被贬流放。

楚国走到末路，贬低忠臣，终于被秦军攻破都城。国破家亡的那一天，汨罗江边的屈原自沉入江，在绝望中以身殉国。

三闾大夫一腔执念不灭，孤愤之气直冲九重天上，撼动斗府。

玉卮性格正直，因而平生最敬爱忠臣志士。感应到屈子所受的苦难冤屈，她心中不平愤愤得几乎滴血。

她直冲向灵霄殿去。一路上，有像她一样为屈原不平的正直神仙，都在议论此事。

玉卮跑到灵霄殿中，双拳紧握，眸中愤恨几欲喷火：“这世上，为何忠臣不得好报？奸佞却仍然活得猖狂？”

玉帝平静地坐在宝座上，道：“天下大乱，秦国一统。楚国必亡，屈原必死。这是他的命。你一个小小仙女，能改变什么？”

凡间忠臣被诬陷而死的情况，并不少。每逢此时，也常有像玉卮一样性格正义的神仙，忿然冲到玉帝面前来请命。玉帝见得很多了，因此心中平静。

小小仙女。玉卮听了玉帝的话，心中更是火起。

但她知道，玉帝素来看不起女子，素来便是这个口气。

她紧攥着拳，掌心渗血。是，她是无法为屈子做到更多，但是……玉卮上前道：“陛下，我是不能做更多。但至少让我为屈子渡魂，让他的魂魄不会就那么孤零零埋没在江底！”

玉帝准了。

江水浪潮如雪。

玉卮撑舟没入那被忠魂怨气激得滔天翻滚的浪潮中，为屈原的魂魄接引。

“人生性正直，则为神，”玉卮抱拳道：“屈大夫听说过吴国伍子胥吧。”

伍子胥冤死自尽，但死后却在吴越江南被百姓祭祀立庙。其忠魂在钱塘潮水中化为潮神。

黄衣仙女把屈子接上船。抬头却见江岸处有百姓抹泪，投粟米入江。其时正是五月初五。

玉卮在汨罗江边立庙，将屈原忠魂引入，永为中游江神。

自从当年端午为屈原魂魄接引之后。

后来倘有义士横死，玉卮也去为他们接引魂魄。

又过了几百年，凡间正值宋金交际之时。金人侵入中原，汉地百姓陷入危亡之中。

金兵烧杀掠夺，那天上的神仙看了，又岂能忍心？

天庭早有不少热血之士，日日请命要玉帝拿个主意出来。

玉帝自知每逢下界战乱之时，天庭都会出现这类情况。他也只好不停劝说请命的神仙，几乎磨破嘴皮。

天庭不准神仙们有什么动作，众仙心中因而十分憋闷。

玉卮苦闷之下，只得下凡去看看。虽然不能插手大动作，但也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襄阳被围困已久，守城的吕将军日日被金军威逼着投降。

玉卮从临安撑船往襄阳而去时，西湖底有怨气冲天。她知道应是有什么将士牺牲在西湖里了，怨气尚在。

她把将士的魂魄从湖底接出。

那魂魄原本生得十分白净，却一脸污血，他说话却是亲切：“俺叫张贵，水军首领，被金军乱箭射死在西湖。”

玉卮望向张贵，心中却是一喜：“张家兄弟，我看你也不是凡人，前生当是星宿降世。这就好了，我带你去龙宫，可在西湖龙王宫中为神，对得起你生前忠义。”

张贵却拒绝了她。

玉卮急道：“接引魂魄是有时限的，你若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张贵摇头：“是襄阳围困已久，我放不下。”

玉卮蹙眉喝道：“你难道还想去再死一次！”

但张贵已摸出自己的蓼叶尖刀：“早死了一次，还怕再死么？”

玉卮为这一腔热血感染，遂点头道：“如此，我虽不能插手，但会全了你心愿！”

吕将军在襄阳望眼欲穿，指望能有援军来解困。虽然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那一日，残阳如血。江面上的芦苇中，忽然有一队宛如幽灵般的船队冒出。

吕将军只记得，船上的人都扎着穿心红，如血一般。

他们宛如从地狱中冒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在江上一刀刀利落地割掉了金人的头。

这支鬼魂一般的船队，硬生生用身躯在磨洪滩闯出一条血路，到达了襄阳。

犹如神兵，吕将军想。

张贵的船队突围到襄阳，带来了一些粮草。城中原本一时欢呼。

但这之后过了很久，仍然没有援军到来。

张贵自请命突围返回郢州报信。吕将军苦苦阻止：“去不得了！去了就只是送死！”

“我若不去，全城也只是活活等死。”张贵只拔出了自己的尖刀。吕将军倒吸一口凉气。

当夜，张贵便叫了自己那几十兵士，在黑夜中撑船潜入江上。

第二日早上，江岸上全是被刀枪戳死的尸身。吕将军拼命地辨认着张贵的面容，一一把这些残缺的尸首努力拼接安葬。

襄阳被围困了六七年，最终被蒙古军攻破。

粮草断绝，吕将军不想让襄阳百姓再出现食人的惨状。他浑浑噩噩地到了城门投降。

次年吕将军在元朝被授了官，来到了江南西湖处。这日无事，他在故国西湖畔行走。

西湖畔仍有人说书，声声悲切：“故宋年间，太行山上，梁青小哥举起义军。其中有一水军首领名唤张贵，能在水中泅渡七天七夜……”

吕将军乍一听到张贵的名字，宛如惊雷，差点跌倒。

他恍然一抬头，只见临近处，就立着张星君之庙。

吕将军跌跌撞撞地进了庙门。

那庙中有一黄衣女子，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神像。

吕将军望向那神像，穿心一点红，面容白皙，正是张贵！

“这位张星君……是什么来历？”吕将军颤声问道。

黄衣女子道：“星君名为张贵，现在西湖龙宫中为神。他是当年随梁青小哥一道，投入岳武穆义军中抗金的水军首领。一身好水性！但突围之时，在西湖死于乱箭之下。附近的说书人，都在说他的事迹。”

跟着岳武穆义军抗金……那是在襄阳被围困之前的很多年了。

吕将军蓦然跌坐在地，大滴大滴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吕将军哭得声嘶力竭。他倒在地上，泪水中的苦与痛，像是把他全身剥皮拆骨，像是把他的心脏放在沸腾苦涩的中药水里煎煮一般。

张贵与他部下的几十兄弟，当初已是身死之人。

借着玉卮的法力，他们在江上突围，指望为襄阳解困。

后来在往郢州去的路上，再次牺牲。

鬼魂再死一次，无疑等于在阿鼻地狱所受的酷刑，几乎魂飞魄散。

玉卮一直守在这支军队左右，出手相救。后来又把张贵一路护送至西湖龙宫。

张贵感谢她：“我原本是预备好了魂飞魄散的结局。幸而遇到三公主这样的义士，才得以到达龙宫。”

玉卮微微笑道：“不用客气。我原本也准备下凡寻我的夫君。他与你们也是一样的抗金之士。”

宋金交际之时。眼见凡间汉地危亡，天庭亦是群情激愤。

玉卮、哪吒等性如烈火的神仙，日日为此愤懑。

忽有一日，金吒却不声不响，欲下凡投胎。

他身为仙人，当护持三界，亦见不得下界百姓涂炭。

天庭不准神仙插手，金吒于是准备转世为凡人，去抗击鞑子。

玉卮一把扯住他道：“你素来冷静。我心中愤恨比你深，要下凡也该是我下凡。”

“不，黄儿，你留在天上，”金吒靠近她说道：“我们不能都下凡去。你还是神仙，倘若我有什么事，你还能时时照拂着我。”

玉卮行动想法素来干脆。此时便一口应承，金吒去转世，她便会时时照看着他，不离不弃护着他。

她在天庭关注照护着金吒的转世李茂春，直至他成年入宋军上战场。

当此之时，玉卮又下凡去看他。她路过西湖水路时，接引出了张贵的魂魄。

那一日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

西湖钱塘，浪潮如山，一缕忠魂，至死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