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王后与白玫瑰

生病很难受，这回生病特别难受。

邝露浑身发冷发热，她干咳几声，懒洋洋躺在床上不想动，眼皮子都不想撩，她些许任性：“让我睡一觉吧，申赫。让我睡一觉也许就好了。我冷，我不想去检查。”这样软绵绵的声调，如果是对着润玉说，他一定会心软，他一定会心疼，然后放她再睡一会儿。

可申赫才不惯着她！

申赫不由分说把邝露拽起来去做CT！去做咽拭子！外面候诊人群还有很多很多，他好不容易才帮邝露排到队！

全副武装的申赫拽着邝露一路大步流星，邝露觉得申赫的手在微微地抖。

她想跟他说：“你别慌啊。”但是终究没有开口，让申赫这么拽着一路小跑，邝露头一次开始慌！不止慌，她还冷！

邝露的CT造影呈多发小斑片影及间质改变。没有多发磨玻璃影！没有浸润影！

感染科主任不带任何感情因素地判断：这是一个新发病例的早期症状。他这些日子已经密集见了几千个确诊病例了！

无奈申赫作为专业人员还抱着可耻的一线希望！他这回是打定了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只要核酸检测不是阳性！他就不信邝露被感染了！小嫂子是活菩萨！他不信老天爷上班溜号了会瞎到看不上这么好的人！

检查了个够，邝露些微迷糊地被送回了病房。她又冷又累，一头把自己扔到了病床上。这个病床狭窄而逼仄，床上被褥粗糙，邝露冷得把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累得眼睛都懒得睁开。迷茫的难受中，邝露本能地向身边蹭去，很希望那个温柔的怀抱能搂住她，给她温暖和慰藉，但是她摸了好久都摸不到。啊，对！她是一个人跑出来的！这里只有她自己！

邝露蹙起了眉，很不喜欢这个认知，就噘着嘴哭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心里很是怨恨润玉：都是他不好！他把她养得娇了！她以前自己住也好好的！她是无坚不摧的邝秘书！才不是现在这个软绵绵的样子！都怪他！什么狗屁调教！他是个坏人！

可是……她就是好想他……于是就哭得更伤心了！

天亮之后申赫来过，他给她带来温热的牛奶和软乎乎的包子，他对她说：“小嫂子，你好歹吃点儿，不吃东西，没有体力的。”

邝露眼睛都不想睁，摇着头推：“不吃不吃我不吃。”她让他吵得很烦，觉得申赫毫无逻辑！她又不是在生孩子，她躺在床上要体力干嘛？

生……孩子……

邝露陡然想起那个不久以前，她躺在他怀里看到的幻视：她很疼很疼的躺在病房里……他含着泪在窗外看着她……

原来那不是在生孩子！是了！她没有孩子！她没有！她原本可以有的！但是她拒绝了！

啊！邝露懊丧地闭上眼！她后悔了！还有点儿伤心！

定了定神，邝露陡然睁开眼，想起来另外一桩要紧的事！

她瞬也不瞬地盯着申赫：“他……你哥哥……你是怎么瞒着他的？”

申赫咬着嘴唇，笑得好苦：“他知道了啊！当然知道了！我告诉他的！你看这根本瞒不住的，你们公司的车队已经安全抵达隔离点！你一个大活人没回去，我哥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瞒得住？”

邝露眨着眼上下把申赫打量了一番，十分惊奇：“你居然没被他当场喷死么？”

申赫轻轻摇摇头，声音很低：“哥……知道了……就是安静了很久……然后仔细问了你的情况，最后……他说……要我好好照顾你。”说到这里，申赫苦笑着把包子和牛奶递到邝露嘴边：“所以说小嫂子你要很努力的保持体力，保持免疫力，很快好起来才行啊。我倒是宁愿我哥跟我龙之咆哮，取消我后半辈子的当他兄弟的福利津贴，然后把他那一整块红木抠的大办公桌整体砸到镜头前，好讹我赔他整个书房！我可不想看到他现在这个鬼样子……怪吓人的……”

邝露缓缓地吐了口气，听话地垂头叼住了牛奶吸管，慢慢喝了起来。凡事不脱：成住空坏。为了他，她也该坏得慢一些……再慢些……

她那时脸色红扑扑、眼睛水汪汪，不是精神好，是又烧了起来。

申赫给邝露整理了下厚厚重重的棉胎被，试着哄她：“困就再睡一会儿。也许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呢！哎，你想要点儿什么？想吃什么？”

邝露迷茫地摇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冷……”说着，两行泪不由自主地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可怜见儿的。

申赫愣了一下儿：是了，她冷，烧成这样她肯定冷。

还记得哥跟他说八卦：小嫂子娇啊娇的，娘家陪送一床雁鸭绒被要四十多万，又轻又暖像片云；为了把小嫂子骗到哥的城堡里居家避疫，哥筑了金屋藏之，屋子里恒温二十二，恒湿百分之六十；小嫂子最爱吃的血红色玫瑰苹果是从新西兰坐飞机来的；哥每天挖空心思给小嫂子烹调最新鲜的食材还要追着她求着她赏脸多吃两口……

想她那个时候健健康康，还这样娇生惯养！如今孤零零地病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给关在了逼仄的杂物间里，她怎能不冷？怎能不哭？人说牡丹离地不能活，小嫂子这么漂亮的人间富贵花，冷不丁给铲在了这盐碱地里……

啊……他都不敢想……

申赫想了想，把邝露前些日子给他寄过来的那件加拿大鹅拿了出来，好好地给小嫂子盖在了身上。哥的这件衣裳又轻又暖又够长，少说也得一万五！申赫收到之后喜欢得不得了，当即立志：改日润玉就是亲自来扒这马褂儿，他也满地打滚儿再不还给哥了！开玩笑，这么好的衣服他可不舍得在医院盖着打盹用！压根就放在密封塑料袋里没拿出来。他就怕万一污染了拿去一番消毒折腾……就没这么暖和了……

他不是他那土豪哥哥！可怜的申赫有件棉袄就能过冬！这件衣服他要传辈儿！可是现在小嫂子说她冷，他就应该让她好过一点儿！小嫂子是个好人！她值得被好好照顾！

果然，盖了润玉的衣裳，邝露肉眼可见睡得实了些，她再不把自己蜷起来，梦里表情都放松了许多。申赫不知道：她的舒坦并不止因为她得到了更多暖和，而是因为她被沉浸到了熟悉的气息里……那个让她安心又牵挂的味道啊……是那个人的味道……

那天邝露做了个极长极长的梦：她梦到自己穿明亮的盔甲好开心地跳到了雪衣素褙的大殿下面前，说要永远做他的天兵……她梦到他在布星台上悉心地教她布置星阵……她梦到他受了极重天刑，痛到昏去还在流泪，她在一边儿守着他，默默地陪他哭了那么久那么久……

她梦到他端坐丈高宝座，满嘴说什么：化天地、见众生、从此太上忘情！

雪白殿阁，尊贵荣耀，冷若冰霜，无休无止。

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事么？说什么天宫？道什么仙寿？徒留千古余恨！无限寂寥！天庭上只有两道光了：一道在她身上，一道在他身上。

那时那世那宫廷，他们两两相望，是那样另类的长相厮守。

她一直以为：她会陪他到地老天荒的……

这个梦光怪陆离，荒诞不经，处处离奇，处处妖异，却处处透着理所当然的顺天应命。或许他和她真的命该如此……以至于许久之后，邝露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头还是空落落的。她依稀记得：琼楼高处，颇多悲风，不过囿于身份礼法，她再不能去渥一渥他冰冷的手！

那咫尺……即天涯……

翻身醒来，天已黑透。

邝露出了薄薄一身汗，睡饱了精神好，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

寻思一下儿那个梦，她自己都要乐出来，神经病啊！这是电视剧看多了么？你别说，梦里的BOSS古装扮相还挺好！怪不得B站屠版！

也不知是几点了？医院里静悄悄的，屋子里也是静悄悄的，好安静。静得有点儿像她那个不吉祥的梦……

似有所感，邝露倏地回身，她分明看见：玻璃窗外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那人穿隔离服带面屏，也算武装到了牙齿，卡姿兰的大眼睛闪啊闪地看着她，眼里满满含着温柔的笑意。

其时夜已深了，走廊里的灯关了大半儿，他明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却好像有一束光单单打到了他身上，看着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偶尔往来的护士妹妹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申大夫！”

他就含混地点点头。

邝露倏地就火儿了！去他的申大夫！她认识他！他才不是申大夫！这个坏人！

邝露冲到了窗子边，拍着玻璃气急败坏地朝他嚷：“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你来了你还回得去吗？！你这不是疯了吗？”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手比着她手的位置按到了窗玻璃上，他慢慢地对她说：“你别生气啊，别生气。都怪那天我的兵线不好，害你丢了水晶。我思来想去这么久，总觉得还是要赔了你才像话。”说着，他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串蓝盈盈的海宝珠串，紧紧地贴在了她隔离室的窗上，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下水来：“这串‘人鱼泪’，我戴了三十年，今天千里迢迢地赶了来，真心实意想赔给你，也不知我的美人愿不愿意要？”

邝露愣住了。她心里发了疯地喊：这个疯子啊，这个疯子！她的眼泪噗簌簌地掉了下来，她知道那是他妈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他珍而重之，日夜不离随身戴了那么多年！

这个疯子啊，这个疯子，他就这么千里迢迢地给她把这水晶送了来！只为她当初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个疯子啊，这个疯子！你怎么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了？丢下江山社稷、万千员工就此不管了么？这不成了个昏君么？

哎！可是看见他，她心里好喜欢！

那天，邝露趴在玻璃上，受尽委屈的小孩子似地呜呜咽咽跟他哭了好久。

润玉却空前的大丈夫了起来，他隔着玻璃一遍遍地摸她的头发，絮絮叨叨地说些最温柔不过的话儿：“不哭啊，不哭啊。你再哭可就不漂亮了。”

“不哭啊，不哭啊。申赫说哭起来耗氧量大，宝贝把气留着回家怄我好不好？”

“不哭啊，不哭啊，唉，我本想把‘人鱼泪’送你做个聘礼的。可看你哭成这样，料来是你不喜欢？也罢……我就送了申赫吧！”

邝露气得顿足：“谁说我不喜欢？！我喜欢！我要！我看你敢送申赫！”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他满脸促狭的样子，顿时羞红了脸：“你骗我！”

润玉的手指在面屏上划了划，笑得志得意满：“新！娘！子！不！害！羞！”

本来不羞的，他这么一说，她突然就羞了！

邝露扭身跑到床上，拉了他的加拿大鹅紧紧盖住了脸！羞死了！羞死了！

哎……他的衣裳真暖和，他的味道……真好闻……

他的聘礼她收定了！可是……怎么拿进来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邝露慢慢地回了头，顿时吓了一跳：窗子外面哪有人？又是梦吗？她心头一恸，蹦起来冲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是不能出去的。

正琢磨着该如何是好，邝露只见门把手微微拧动，一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家伙，手里左手提着“人鱼泪”右手端了一盘吃的，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拿腔拿调腆着脸：“收了这个，你就是我家小娘子……”

邝露背着手大踏步后退，满脸通红：“申赫！别以为我病了就不敢打你！”

申赫哈哈大笑：“了不得，了不得，在这里打我，你算暴力伤医！”

邝露气得扭过头，不理这小叔子了。

申赫笑眯眯地把宵夜递给邝露说：“哥听说小嫂子不舒服，把公司的事情稍做安排，就匆匆赶来了。怪不得我后来联络不上他。”

申赫说：“刚才是李代桃僵，让哥穿了我的隔离服，才能混进来看看小嫂子解解相思苦，可是脏区怎么能放非医护人员的健康人进？只好趁着没露馅儿赶紧把哥换出去了。免得事情败露，我被院长扒了皮！”

申赫说：“哥现在好好地在休息室喝茶吃东西。小嫂子你放心，等我下了小夜班就把他带回我宿舍。好好安置，绝对不会让他有危险！”

申赫说：“小嫂子，看你精神这么好，我的心就放下了。明天出核酸检测结果。一准儿没问题！这本来就是个易发呼吸系统感染的季节！我们有诊断标准，单凭CT影像不作数！”

申赫说：“哎哎哎？我说你就这么把我哥的聘礼戴上了啊？好吧好吧！拿进来之前我给你用酒精擦过了，你就戴吧！不过回头病好了可得再消毒啊！”

就这么着，申赫说一句，邝露吃一口，很快吃掉了分量满满的病号餐，果然是精神很好的样子。验一下体温，不烧也不咳了！

申赫“噗嗤”笑了：“我看你就是吓唬我！他往门口一戳就万事OK！指标正常！算了算了！你好好睡，我带他回去休息！放心啦！明天上午，我就带他来看你！狗粮撒到医院！你们俩当我这儿宠物诊所啊！”

邝露爱娇地白了他一眼：“申赫真多嘴！”

申赫耸耸肩：“夫妻入洞房，小叔扔过墙！惨啊，惨啊，惨！”说着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人说海蓝宝系水晶对应喉轮，可以改善呼吸系统的疾病，愈疗能力强大。也不知真假，反正送走了申赫，邝露握着那串“人鱼泪”只把玩了一会儿，就觉得神思倦怠，只想入睡。那就睡吧，左右她睡一觉，精神就好一些。她现在不咳也不烧了，就是容易累，怎么这么容易累呢？

不过想着一觉醒来，就能再看到BOSS，邝露简直梦里都要笑出来。

次日天明，邝露醒得早。因为还没确诊，所以也没有治疗手段。她神清气爽地简单梳洗了一下儿，这间隔离室着实逼仄窄小，床头柜上满满当当地放着大夫护士给她送来增加免疫力的水果零食。邝露只好把化妆盒放在了面朝走廊的窗台上，慢慢地对着它梳头发。她是住院观察的病患，按理说不准化妆的，那么用一点点变色润唇膏，描描眉总没关系吧？

如是朱唇慢点，柳眉轻扫，揽镜自照，气色果然不错，这样的相貌，她自己瞧着都是喜欢的。

正在得意，邝露突然瞧见了前天她从车轮子底下抱出来的那个小姑娘，正背着手怯生生地自窗外看着她。

邝露笑着自窗里朝她招招手：“你怎么在这里？你背后藏着什么？”

小女孩儿羞赧地摇了摇头，好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把背在身后的小手伸了出来。小姑娘的手上有一只含着露珠的白色玫瑰。她怯生生地从玻璃外面把玫瑰花放在了邝露的“梳妆台”上，开口就是童音满满：“阿姨。我是来谢谢你救了我。阿姨真美。像个仙女。”

邝露就呆住了。

那朵白玫瑰极鲜，极美，极娇嫩。

花瓣上颗颗晶莹晨露，危危欲堕。

美则美矣，只不过这鲜花被攀折得这样早，恐怕眼下就是它最后的芬芳了吧？

邝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好难看，耳边不期然响起吉尔斯的预言：“当白玫瑰出现在王后的梳妆台上，那么王后只剩下七天的命了。妹妹，你要知道，当你看到白玫瑰的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邝露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抬眼时，只见窗外早没了什么小姑娘。

倒是那个主管业务的院长脸色严峻地瞧着她，院长手里拿了一份印有她名字的化验单，他尽量平稳地跟她说：“邝小姐，你得接受治疗了。你的病毒数很高，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一些……你放心，我们会努力治好你的！”

院长的声音明明不大，却隆隆如天雷，震得邝露的心啊……都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