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南辰王府院外的银杏树早已变黄,落在地上厚厚的。
阿青醒来,醒来时已在一间屋内。
天色似明似暗,大约是黄昏时分。
她缓了缓,才偏了偏头打量这屋子。
装饰都很简单,可见主人不是性喜奢华之人。更难得是简朴中又处处透出高雅来,譬如书案上那一方端石砚台……
……还有她的陛下。
秦姝太安静了,偏又是阿青此时宿醉,以至于这么好半日,我才终于注意到她。
案牍堆在桌边,应是今日刚处理完的文书。此刻她以手支额,正合着眼暂歇,眉宇间却仍是抹不去的疲惫,似乎还有几分憔悴。
阿青急忙起身跪下。
路人甲陛……主上,我失礼了!
秦姝头都未抬,低着头淡然道。
女主无妨,这里不是宫内,不必礼,起来梳洗吧!
阿青梳洗后,起身来到女帝身旁伺候笔墨,一边磨墨,一边问道。
路人甲主上,这里是哪?
女主南辰王府。
秦姝坐在书桌没写多久,便有敲门声响起,周生辰在外面。
于是秦姝搁下笔,指着桌上的一大摞宣纸对阿青道。
女主这些批复你直接让人快马加鞭送入京都吧!我欲在这滞留几日。
阿青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头回道。
路人甲是!
女帝推门而出,阿青听到他们脚踩银杏叶了,沙沙的声音与秦姝的笑声相得益彰,一阵风吹来,桌上的宣纸被吹得哗哗作响,阿青急忙压住,低头间她看到地上有一张素笺幽幽飘落脚下。
那是她见过的字迹。
银钩铁画,笔意峥嵘。
上面墨汁早已干涸,写的是周生辰三个字。
阿青心中五味交杂,心口有些酸。
造物主虽待东离国慈悲,但是对女帝却是很残忍的。
她的眼眶瞬间泛红,她的泪水为她誓死效忠的主人,她的陛下悄然落下。
这一日周生辰带着秦姝乘着小舟往湖中心的一处水榭去,这里四面临湖,地方幽静,景致也好。
秦姝注意到在此处摆的屏风竟用的是桃粉的薄纱,未免娇艳太过了。
可就是这样俗气的颜色,周生辰的身影落在上面,居然也很合衬。甚至连带着那一屏粉色纱绸,似乎也沾染了几分清逸。
他在那端坐下沏茶,手指修长,举动沉静,是很专注的。
茶沏好后,便起身给秦姝倒了一杯,衣袂临风,明明很普通的一个动作,却叫他做出了典雅又淡泊的情致。
果然是修竹与美玉般的一个人。
他们开了棋局。
这棋的布局下得散淡,黑白棋子甫一相逢,还未及展开厮杀,秦姝却又脱先,于旁处闲闲落下一子。
如此闲散的开局,到了中盘以后,攻杀争斗竟然那样激烈。黑白棋先后两处弃子,形式瞬息万变。
怪道说十赌九输,那是事先谁也没有猜到的结局。
三劫循环,无胜无负。
这时有恰恰好的和风,恰恰好的暖阳,湖面上细细碎碎地闪着微光。
秦姝在迟迟的秋日里昏昏欲睡,那时又起了一阵风,湖岸上栽种的木樨花扑扑簌簌地落下,金澄澄的,正是仲秋颜色。
周生辰低头看着她,帮她披上一件风衣,声音温柔得醉人。
周生辰睡吧,我陪着你。
秦姝笑了笑,依言倚在水榭塌上,而后微微阖眼。
恍恍惚惚的,已经分不出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觉得一阵一阵发冷。
有人远远地招手,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身形,声音也是缥缈的。
“小九……”
“小九……”
“我来了……”
似乎是哥哥的声音,那样温暖,那样舒心。仿佛春日最和煦的阳光,让人只想沉醉其中,从此睡去。
“我来了……”
“跟我走吧……”
秦姝想要点一点头,想要对他说好,可他却没有力气再动,也没有力气说话。
……哥哥的身影却突然消散了。
秦姝费力地睁开眼睛。
在阳光的尽头立着的那个人,她瞧不清他的眉目,亦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身形还是熟悉的。
……似乎清瘦了些。
……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向虚空中伸出手去,声音粗砺到自己也不忍闻,不受控制地带着些颤抖的哭腔。
女主……哥哥,不要走!
秦姝陷入了梦魇,她蜷缩着有些颤抖的身体,于睡梦中无声地哭泣,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不安与惶恐。
周生辰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入怀里,一直握住她的手,一次也没有放开。
语声低柔,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哄着。
周生辰没事了……安心睡吧。
秦姝的眉头慢慢舒展,耳畔一时是山风,一时是溪流,不变的是他沉沉的心跳,稳定而有力,令人莫名心安。
于是她昏昏沉沉地安心睡去。
这一次睡了许久许久,醒来时已回到房间。
……
与周生辰一起度过的几日,是秦姝这一生种最欢畅最随性的岁月。
他们或于藏书阁各自忙碌,累了,就闲谈一会儿。无关国家,无关战事,有时是说城外花开了,有时是说今日天气和暖。
或于西洲到处游玩。
那个时候,秦姝甚至祈祷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了。
很敏感的、很软弱的、很麻烦的她,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中,她一直很小心地藏起来、甚至不曾让自己看见的她。在那个时候,一点一点的,都展现在他面前。
而他一一接纳,而他一一包容。是怜惜的,是珍重的。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秦姝和周生辰没有早早为注定到来的结局忧伤。
他们享受着相处的每一天,很认真地过着这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