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麟是在几人同行的第二日才知道,原来轻寒和螣蛇这次去北边,是为了须弥镜。
须弥镜乃是白泽一族的至宝,但是千余年前,不知何故,突然遗失,千年来白泽一族从未放弃过找回须弥镜的念头,甚至白泽一族曾广告三界,只要是能助白泽一族找回须弥镜,族中上下必倾尽所有以报答。
可须弥镜既是一族至宝,则必有其厉害之处,须弥镜最厉害之处,便是那真真假假的无尽幻境,三界之中落入须弥幻境,大多都是身死道消的下场,即便偶尔有几个心性坚定,法力高强的能侥幸逃出,但是大多也都修为尽失,心魔缠身,生不如死。
即便是柏麟自己,在全盛的状态下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从须弥幻境之中脱身。
“幻境,”问青好像对这个须弥镜很感兴趣,“若是你们落入了须弥幻境之中,会看到什么?”
问青的问题,一时间还真的让众人想了想,来无的心思最单纯,也最快有了答案,他看着螣蛇信誓旦旦地说道:“一定是和主人有关的事情。”
意料之中的答案,问青又看着眠竹,眠竹垂下眼睛,静默地思考了片刻,说道:“大概是一些过往吧。”
对于眠竹的过往,在他自己不主动开口的情况下,竞霜台的众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螣蛇和轻寒问青是不敢问的,所以……
“昊辰公子呢?”
柏麟想着这个问题,须弥镜的须弥幻境本就是将闯入者的内心深处的梦魇或者恐惧之事无限放大,换而言之,须弥幻境可怕之处便在于,深处其中,你的对手便是你自己,而须弥幻境更可怕的是,它会规建一个完整的幻境,一步一步地引诱着你弥足深陷,那怕有所察觉,也无法轻易脱身,直到彻底迷失。
“大抵,”柏麟想着千年前的事情,他的心魔,大概就是战神吧,“也是一些过往之事吧。”
无意探究旁人往事的问青闭嘴了,这时候轻寒从靠窗的软榻上懒懒砖头地扫了他们一眼,问道:“你问了这么多人,那你自己的幻境会是什么?”
问青思索了一番,他素来是个疏阔开朗,敢爱敢恨的性子,既无什么过往牵绊,也没什么牵扯不清的心魔,若真要说的话,问青想了想说道:“那应该就是和竞霜台有关的吧。”
问青自幼孤零,后来被山南和轻寒捡回竞霜台,教他修行,让他学医,对他而言竞霜台就是他唯一的牵绊。
对于这个答案,众人也是信得,轻寒又看了一眼静然立于窗边,看着窗外云海翻滚的螣蛇,在场众人,也就只有轻寒敢问他,也只有轻寒问他才会得到回答。
“晏安呢?”因着柏麟这个外人在场,众人都一致地唤螣蛇这个化名。
螣蛇大抵没想到话头居然会落到他身上,他神思一顿,低着头好像也是在认真地思考着,片刻之后,他才说道:“若是我不想,这三界之中没什么困得住我的幻境。”
语气平淡的理所当然,全然不觉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问青和眠竹甚至包括柏麟都不由得一同看向螣蛇,片刻后,这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他并没有在说谎。
柏麟在想,腾蛇何时练就如此坚定的心境的。
而轻寒则是拨弄着自己腕上的手镯,哼笑一声:“狂妄。”
虽是这般说,但是就连来无都能听得出轻寒语气之中的信任和笑意。
螣蛇看了一眼轻寒,突然反问道:“那你呢?”
轻寒几乎是想都不想,直接说道:“那肯定是关于你的事情呀。”
螣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眠竹继续说道:“须弥镜想必诸位都很了解,但或许,也没有那么了解。”
问青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眠竹,眠竹则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众人的神情,手上摩挲玉佩的一顿,继续说道:“若这是一个制造幻境厉害的法宝,族中上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也是啊,这须弥镜若说珍贵,自然也是十分珍贵的,即便比不上琉璃盏,斩仙剑这些先天法宝,但好像也没珍贵到,可以让白泽一族如此重视的程度,毕竟,天界有万劫八荒镜,魔族有六道镜,和须弥镜也是不差什么的,白泽一族如此重视须弥镜,必然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的。
来无抵不住好奇心:“须弥镜还有别的秘密?是什么?”
眠竹声音平淡:“天界有万劫八荒镜,魔界有六道镜,这两件法宝,都是可见过去,可织幻境的,即便略有差异,但总是差不了多少的,而须弥镜,三界只知道它同万劫八荒镜和六道镜一样,见过去,织幻境,却不知他还可通未来。”
来无和问青同时睁大了眼睛,来无很明显的有些惊讶:“通未来的意思是,可以见自己的未来,还是……”
“只要实力足够,你可以看见整个三界的未来。”
柏麟皱了皱眉,他也看着眠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通未来这件事可算得上是窥探天机了,三界之中,即便是天帝,也不敢轻易如此。
“不过,这也是有代价的,”眠竹继续说了下去,“若是只想看自己的未来,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是最小的,而若是想看整个三界的未来,自然需要更为沉痛的代价。”
“难怪须弥幻境这么厉害,”柏麟突然明白了什么,“陷入其中的人无论修为如何高深,鲜有能脱身者,便是因为他深陷的不仅仅只是幻境,更是他们自己本身的未来。”
若说之前柏麟认为在须弥幻境仅仅需要克服的是自己的心魔,那如今,更要克服自己的一切私欲情绪,若是未来一片坦荡,又有何回归的必要,若是未来一地狼藉,也正好借此躲避。
眠竹再次口出惊人:“不仅如此。”
“还有什么?”问青好奇地追问。
眠竹问道:“听过一句话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来无习惯性地看向螣蛇,螣蛇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派波澜不惊的沉静,他又看向问青,问青亦若有所思,柏麟最先反应过来,他问道:“眠竹斋主的意思是说,须弥镜不仅通晓过去未来,甚至能知晓三千世界。”
眠竹点了点头:“不错。”
柏麟脸色沉重,问青也颇为震惊,来无还是一知半解,他跑到螣蛇神前问他:“主人,我没懂。”
“不过是选择不同,而造成的各种分岔,”螣蛇早就知道须弥镜的真正威力,此刻也不惊讶,“譬如当日,我若没有救你,那你此刻便不会出现在我眼前,而是另有经历,但是这些经历我们不知道,而须弥镜知道,每次选择的不同,便造就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而这种因为每次选择而造就的世界,无限繁衍,而须弥镜对这无限衍生的三千世界,了若指掌。”
来无懂了,也正是因为懂了,此刻他同问青一样震惊,柏麟喃喃道:“难怪,难怪,说敢说自己一生的所做的选择从无后悔,而须弥镜却可以弥补后悔,看到无数的其他可能,原来这才是须弥镜的可怕。”
“正是如此。”
问青啧了一声,说道:“须弥镜这么厉害的法器为什么会在白泽一族?”
柏麟也想知道,即便贵为天界帝君,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白泽一族一直大费周章意欲寻回的至宝,居然厉害如斯,而白泽一族却几万年来瞒的滴水不漏。
眠竹则瞪了问青一眼,虽说他早就脱离白泽一族了,但再怎么说他的原身也是一只白泽,在他面前这么贬低白泽一族,合适吗。
“失言,失言,”问青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不合适,但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而且,须弥镜既然这般厉害,它又为什么会丢失呢?”
知道问青无论措辞如何优雅,都不过是他刚刚那就直白的话的意思,其实当年知道了这些秘辛的时候,眠竹心中也有过一模一样的好奇和疑问。
眠竹回答的干脆利落:“不知道。”
无论是问青还是来无,甚至柏麟都有些失望,问青嘟囔了一句:“眠竹,你最近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多了。”
眠竹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他说道:“三界之大,我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须弥镜在我降世之前便遗失了,虽然族中一直大肆寻找,可不知为何,一些长辈们大多也是三缄其口。”
问青还是好奇:“那难不成一点传闻都没有吗?”
眠竹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腰间的玉佩,沉声说道:“确有一个传言,不过,真假不辨。”
“不管辨不辨的,”来无也在一边好奇地催促,“眠竹你先说,是什么传闻?”
“传闻,须弥镜来自……”眠竹抬眼往上看了看,意思不言而明。
三界之外,还有上清天,上清天之主乃是同天帝一般的上古老神,斗姆元君。
斗姆元君自天帝登临三界之主之后,便退居三界,在不干涉三界之事。
但是斗姆元君的实力,却是不容置疑,若说须弥镜来自斗姆元君的上清天也不是不可能。
来无继续问道:“白泽一族,和斗姆元君什么时候有过牵连。”
螣蛇轻咳了一声,不让来无继续问下去了,不管他自己心中如何想的,但是妄议上古老神,总是不好的,来无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不再说了。
“所以说,这只是个不知真假的传言。”
柏麟站在飞舟的甲板之上,看着身边飞速掠过的云海,脑海之中却一直在想着刚刚众人的交谈,其实眠竹刚刚的话未必没有可能,须弥镜之强大,远远超出了柏麟之前的了解,而须弥镜这般强大的法器,在三界之中便是较之斩仙剑等先天法宝也不遑多让,白泽一族能得到须弥镜,且一直将其隐瞒至今,这背后必有大能护持,最有可能的就是包括天地在内的四位老神,其余者,大概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柏麟正在沉思的时候,突然见到一束暖光飞至眼前,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层驱寒的光影,柏麟微不可察的一愣,然后伸手碰了一下那层光影,亮橙色的法力顺从亲昵地缠绕上了柏麟的手指,如同过往千年一般。
“昊辰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柏麟回头望去,果然是螣蛇,今日他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箭袍,银发如雪,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线,高挑清瘦的身影如同松柏昂热挺拔,相较于花朝节那日的雍容雅贵,今日的螣蛇倒是更像柏麟往日里看到的‘腾蛇’,干脆利落,潇洒随然。
“我在想刚刚眠竹斋主的话,”柏麟把玩着手中的一丝法力,“在想须弥镜。”
螣蛇直言道:“你也认为须弥镜和四位老神有关。”
柏麟则是说道:“晏安如此妄议老神,就不怕天罚。”
螣蛇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爽然一笑,眉眼明朗俊秀,如同此刻在柏麟指间跳跃自在的那抹法力,生机勃勃的让人艳羡。
“不怕,我实话实说而已,再说了堂堂老神不会连如此胸襟都没有的。”
看着张扬明锐的螣蛇,柏麟不自觉地一笑,他之前到底是为什么会以为‘腾蛇’这段时日有了变化,明明还是同之前一样的。
“我今日还是第一次知道须弥镜的秘密,”柏麟错开话题,虽然螣蛇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妄议老神,以柏麟恭顺严谨的性子还是不会轻易为之的,“听绵竹斋主的话,若要寻回须弥镜,可比原先预想的要困难不少。”
“说到这里,我倒是要给昊辰到个不是了,是我邀你同行,再把你牵连进来的,若是……”
“说这些做什么,同行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柏麟听懂了螣蛇的未竟之语,“没什么后悔的,须弥幻境固然厉害,但咱们也不一定会陷入其中。”
“也是,”螣蛇倚在栏杆之上,看着云层下的人间,“所谓幻境,归根结底,最后的对手都不过是自己罢了。”
“可是这也是最可怕的敌人,都知道幻境应该怎么破,坚守本心,毫不动摇,可是说来容易,那里又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螣蛇看了一眼柏麟,温润美好的侧颜,青丝如瀑,一身松青色的长袍,愈发显得他清冷平和,如天上谪仙一般,透着一股宁静淡泊之雅意,眉眼温和含笑,温文尔雅,这等惊人的姿容,螣蛇不由得一怔,他垂眼看着人间,不免地想到了谢承祚,果然是除了那张容貌,没有一处的相似。
螣蛇突然说道:“昊辰,痛苦挣扎的回忆和幸福圆满的未来,那个幻境更容易困住你。”
柏麟不知道为什么螣蛇会突然问这种问题,不过他还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后者吧。”
柏麟从不畏惧任何艰难痛苦,当年的一切他也从不后悔,相较于那些已成定局的过去,未来,一个圆满的未来,更容易困住他。
柏麟又反问了一句:“你呢?”
“前者,”螣蛇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又在柏麟诧异地眼神中,低声呢喃,“我是从来不相信任何过于美好的事情的。”
而且一切的幸福圆满,和我也总是毫不相关的。
问青看了周围许久,如是说道:“这看上去,实在是太普通了些吧。”
“就是啊,这里看上去好像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头,须弥镜真的会藏在这里吗?”来无也有些怀疑。
“这话回去之后我会告诉溪月的,”眠竹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笑容亲和,“你们质疑她的能力。”
“别,眠竹斋主您高抬贵手,要是让溪月知道这句话,我就惨了,”深知竞霜台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心眼,报复欲极强的问青,立刻选择求饶,“你也不想看着我英年早逝是吧。”
眠竹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问青也看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是他想,眠竹应该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的吧。
来无则是立刻跑到了螣蛇的身边,可怜兮兮地拽着他的衣角,螣蛇揉了揉他的头安抚了他一下,随后看着眼前这座确实是平平无奇的小山峰,既不陡峭,也不高耸,既没什么奇花异景,也没有阵法神兽的守护,仿若就真的是这群山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峰罢了。
螣蛇说道:“越正常,越不起眼,反而越危险,都小心些吧。”
“知道了。”
螣蛇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处,一切平静如常,轻寒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螣蛇则冲他摇了摇头,让她不用担心。
柏麟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神思复杂,却也不动声色。
问青和来无在前方开路,一路上都平安的有些过于顺利了,眠竹走在最后,一直在注意周围的幻境,却也没发现什么。
柏麟轻声道:“太顺利了。”
“要么是咱们运气好,要么,是早就准备好了陷阱等着咱们,”螣蛇这时候居然起了一些玩笑心思,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猜猜看,那种可能更大。”
问青说道:“我希望是前者。”
“那便肯定是后者了。”眠竹毫不犹豫地接话。
问青觉得眠竹今天肯定是故意在跟他找不痛快,还不待他说些回嘴的时候,余光就瞥见一处地方,问青叹了一口气,看着眠竹说道:“看来你说的对。”
柏麟看着那个突兀的山洞,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个陷阱,看到山洞的时候,柏麟的呼吸下意识地一窒,不可避免地,他想到了那日的梦境,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惊慌。
“昊辰,”螣蛇注意到了柏麟的神色,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看着眼前正在担心着自己的螣蛇,柏麟强硬地按下心中的一阵翻腾,冷静地说道:“没事,只是这个陷阱实在过于明显了一些了。”
“明显又如何,”螣蛇却是满不在乎的,“都到了这里了,难道还要望而却步不成。”
柏麟闻言也不在说些什么了,这时候眠竹拿出了几条泛着红光的丝线,看着跟普通的丝线无甚区别。
眠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红丝分给众人:“这是千凝炼的红丝,缠在手上,若是失散了,可以凭此互相寻找,两条红丝在一定的距离之中是会有感应的,到时候寻着红丝便能寻到彼此。”
问青一边待上手中的红丝,一边嘟囔道:“我严重怀疑千凝这是故意的,做个红丝,而不是其他的颜色。”
众人都不理他,螣蛇待上红丝之后,看着身边的轻寒,轻寒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视线交汇片刻,然后又一同低头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红丝,是纯正的大红色,也难怪问青刚刚说那句话。
螣蛇走到山洞洞口处,仔细看了几眼,又掰下了一块土在指间碾碎,说道:“这土不对,这应该是极寒之地的土质,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极寒之地。”轻寒不可避免想到了之前螣蛇几次提及的北寒之地,只是凑巧吗,轻寒却是不信的。
柏麟也想到了,当日那个山洞正是在极北之地的,一切未免太巧了一些。
螣蛇吩咐道:“来无,你在外面守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