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将暗

无尤殿的寝房之中，螣蛇闭目调息，用神识仔细探索着自己的灵虚以及神魂，半晌，睁开眼睛之后，眼中是一丝果然如此的淡定。

　　对于柏麟帝君会不会如同在无尤殿设下法阵一样，在‘自己’身上也设下符识，用来监管‘自己’的一举一动，螣蛇心中早有猜测，如今这个猜测被证实了，也无甚惊讶的，只是可以随时随地被人将行踪作为了如指掌的感觉，着实不怎么好。

　　螣蛇手掌一翻，掌中就出现了一条白玉手串，温润的玉珠颗颗明晰，此刻正幽幽地散放着温润的光晕，缠在腕上大概能缠个三四层，便如同寻常装饰一样，只是，螣蛇摩挲了几下手串，然后又收了起来。

　　如今，自己毕竟还在天界，不宜打草惊蛇。

　　说起打草惊蛇，螣蛇倒是突然又想到了守静，那样的一个人，能在天宫之上坦然说出‘自己是个魔头’的人，不知为何，当初居然选择了修仙飞升的这条路，螣蛇与他不过刚刚到一面之缘，但是却也近乎于直觉认为守静这个人，是极不适合天界的，即便对方看上去清雅如莲，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但是螣蛇多年从人心鬼蜮，世俗名利场中磨炼出来的眼力告诉他，守静身上好像过于矛盾了些，但到底矛盾在何处，螣蛇却又说不出来了。

　　螣蛇心思飘忽许久，最终却只是暗笑了一下自己改不掉的刨根问题的习惯，守静在如何，说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守静不是自己的麾下，也不会成为他的朋友，他们二人之间，如今也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对方是善是恶，是温雅还是桀骜，与他本不该相关的。

　　只是，螣蛇思及刚刚守静垂眸把玩手中那个桃花环的时候，心中突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是之前面对司命时的好笑，而是，而是在哪一瞬间，他突然就莫名的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但他却说不明白，什么不该是那样的，是‘腾蛇’，还是守静不该是那样的，还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不该是那样的。

　　螣蛇想不明白，便也不愿再去想，不过他能确定，守静对‘他’确确实实是没有一分恶意或者威胁的，他虽然还未完全明白守静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何必深究。

　　螣蛇自语道：“腾蛇啊腾蛇，你这个下属是真的蛮有意思的。”

　　不过，与他无关。

　　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回去的法子，同腾蛇各归各位，这是他眼下的第一要事，至于第二要事吗……

　　螣蛇看着自己的掌心，心念一动，掌心中央就有一簇火苗出现，在他的掌心无风摇曳，明亮灼热，但是螣蛇自己却只觉得亲切。

　　这就是腾蛇之火，螣蛇这几日早就能运用自如。

　　其实，也不仅仅只是腾蛇之火，连带着‘腾蛇’留下的法力，他亦如指臂使，仿若自己的一般，没有半分晦涩之感。

　　这也是螣蛇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让他多了一份依仗，螣蛇虽从不认为失了武力，自己便是任人宰割了，但是有武力傍身，有些时候还是方便一些的。

　　第二件事，螣蛇便是打算努力修行，虽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回去了，但是自己留在此界一日，他便不会让自己松懈或者惫懒，这是他的习惯，亦是他的性格所致，最后离开，这些日子的苦修，亦是可以留给腾蛇的，便当这些时日的谢礼。

　　打定主意，螣蛇复又闭上双眼，按着早就熟记于心的吐纳之法，开始调息。

　　体内汩汩法力顺着自己的经脉开始游走，一点点抚平那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疲累，整个人如同置身于云海朝霞之中，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溢出温和安定之感。

　　不知是螣蛇悟性绝佳，还是‘腾蛇’本就天资不凡，螣蛇很快就有了一种体内运行的法力更为凝实之感，同时经脉也有被细细抚慰的舒适。

螣蛇隐约察觉不对，但是此刻若要撤去法力 ，他又总觉得有些不舍，若是他自己的身体，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愿意孤注一掷的，可惜此刻，顾及‘他’的身体，螣蛇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的叹了一声，便准备撤去法力，回归现实。

　　偏生此刻，螣蛇的神魂突然被一股强大的法力给辖制着往一处去，他不敢挣扎，唯恐损伤神魂，便顺着那股磅礴而不容置疑的法力逐渐沉沦。

　　等到那股强大到甚至一度让人失去反抗的心思的法力消失，螣蛇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空寂，一片晦暗不明的空寂，螣蛇知道，此刻自己神魂已经离体，此处也必定不是现实，应该是被困在某一处阵法幻境或者旁人的领域之中了。

　　若是前者倒还简单，阵法找到阵眼破阵便是，螣蛇本就是阵法高手，这些日子又看了不少有关于阵法符咒的书简，大部分都已经熟记于心，幻境也是同理，于他而言不足为惧。

　　只是，若是他被人困在了对方的领域之中，那就棘手了。

　　关于‘领域’一词，螣蛇也是在司命殿中看到的记载。

　　领域之主，便是域中的神。

　　被人困在自己的领域之中，即便不成为任由对方宰割的蝼蚁，但一身的实力也要被压制十之八九，这便是领域的可怕之处。

　　法力越高强者，自然领域也就越可怕。

　　每位仙君修行的功法不同，本命属性不同，性格不同，自然领域也不尽相同，有的仙君的领域是渺无人烟，生机断绝，就有的仙君的领域是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发，有的仙君的领域是蜿蜒绵亘的壮阔山脉，便有的仙君的领域是波澜壮阔的无边海域，种种皆不尽相同。

　　每座领域皆与其主人的神魂相连，神魂越强大，法力越高深，则领域越强大，能参悟领域者，固然不少，但也绝不多，三界修行者繁多，但能参悟掌控自己的领域者，也不过廖廖三成，而这三成之中，能真正将自己的领域修炼有成的也不过就那一成天资惊绝之辈。

　　其实，腾蛇也是有领域的。

　　腾蛇的领域，之前在人间之时，螣蛇便见过了，是一片光亮灼热的火海，那片领域不大，螣蛇目之所及便是全部，但是以腾蛇的年纪，能将自己的领域修炼到如此地步，已然是天资出众了。

　　可跟眼前这片晦暗不明的空寂比起来，那着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是的，螣蛇如今确定了，他正身处旁人的领域之中，原因就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法力正在飞速流逝，修为也在被压制，螣蛇来不及多想，拼着最后一点法力，幻化出了手中的一杆长枪。

　　在察觉到自己幻化的是什么的时候，螣蛇久违的愣住了，刚刚就要法力尽失之时，螣蛇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幻化出什么东西，来让自己多份安心。

　　毕竟，在面对如此强大的领域之时，即便是螣蛇，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紧张的。

　　可是，他没想到，出现在手中的会是一杆长枪，但其实仔细想想，又岂不是理所当然，他心里到底觉得，只要有一杆长枪在手，他便是能静心安心的，长枪之利，自然不是螣蛇最看重的，他从来都不是一力破十会那种性格的人，只是长枪背后的过往，长枪所代表的人，才是真正能让他有勇气去取闯一切龙潭虎穴的那份安心。

　　手中长枪自然只是一杆普通的银枪，左手上那枚素来不离身的指环此刻也早已不见，但是螣蛇知道，真正撑住他那十年的，从不是这些外物。

　　螣蛇眼前好像又浮现了那座华丽雅致的府邸，庭院之中又练枪比武的两个少年，一旁槐树下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姿容倾国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在她对面，站着一对身姿挺拔的父子，正在交谈着什么，时不时地抬眼看一下庭院中的两个少年，待到一套枪法练完会有一位温柔慈和的妇人带着身后的新嫁娘走来，两个人的手中都提着一个食盒，庭院中的众人都围拢在一处，吃着消暑的小食，漫无目的的闲聊，那日的酸梅汤有些酸了，少年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动，只挑着里面的冰含在嘴里，他身边的人看到了，将自己的那碗换给了对方。

　　那是螣蛇最幸福安乐的一段时光，也是让他此后一生，所有底气和安心的由来。

　　螣蛇握紧手中枪，他抬头，凝视着虚空之中的一点，神情傲然，眼神坚定，嘴角上扬，是一抹不屑而蔑视的嗤笑。

　　来吧，螣蛇心中无声地说道，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尽管来吧，我自当一往无前，战无不胜。

　　这是他的骄傲，亦是必然的结局。

　　守静站在结界之中，腾蛇的命柱之前，看着闪烁不止，甚至逐渐出现裂纹的命柱，他伸手抽出身后的守静刀，举于眼前，仔细看着这位陪自己一路行来的伙伴，突然笑了，笑得狂傲而放肆，眼中是欣喜，是坚定，也有一抹终究化不去的背痛。

　　然后，他伸手握住守静刀锋锐的刀刃，手顿时血流如注，守静刀尝到血腥，兴奋的挣鸣不已，守静的脸色顿时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但是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用自己的鲜血，在地上画起了繁杂的阵法，阵法复杂，不一会儿的功夫，守静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失血带来的眩晕不仅没能让他停手，反而让他的眼睛越发的明亮，此刻的守静，仿若是陷入了一种病态的狂热之中。

　　终于，几乎在守静流了半身的血液之后，阵法完成了，守静不顾给自己包扎，用守静刀支撑着自己站入阵眼之中，汹涌的法力甚至冲撞的自己经脉剧痛，但是守静依旧不管不顾，孤注一掷般将自己的法力尽皆灌注在守静刀上。

　　以守静和守静刀为阵眼的血阵，在守静不要命的疯狂传送法力之下，几乎是瞬间就被启动，一处处用守静自己的鲜血画就的阵符，扭曲而渗人，同时散发出了一阵刺眼的明亮，守静也忍不住闭上眼睛，他此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鲜血，自己的法力正被手中拄着的守静刀贪婪的吸取着，然后送往血阵，守静越发用力的握紧了守静刀，即便失血和法力过度流水带来的晕眩以及虚弱已经让他摇摇欲坠，也始终不肯放开紧握守静刀的手。

　　终于，光芒散去，守静立刻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血阵已经暗淡下去了，方法还规整繁杂的阵纹也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让人在看不出什么，他已经没有力气保持站立了，他拄着守静刀，单膝跪在地上，虚弱的喘息着，头上的结界也破碎了，那个金色的小钵通体开裂，掉落在地之时，如同凡物一般彻底碎裂。

　　守静抬头去看腾蛇的命柱，已经恢复如常，他欣喜地虚弱一笑，然后用最后一丝法力，将周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

　　昆仑山上，天帝看着眼前的棋局，突然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掐算起来，半晌之后，一切如常，然天帝往日淡漠超脱的眼神，却突然晦暗不明起来。

　　此刻，天色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