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五味杂陈

（一）

接到贾丁的命令，郭巴立即带着廖岩和梁麦琦出发了。郭巴刚打开驾驶室车门准备上车时，却被廖岩抢了先：“我来开吧！那一带的路我熟。”话音刚落就开门上了车，郭巴很是不解，但时间紧迫，他也只好让开并坐上了副驾驶。梁麦琦坐在了后排。

廖岩启动车子时，没等发动机预热就踩下了油门扬长而去，也许是过于着急，离合器拿捏不稳，导致车上的两人感觉到了很强的顿挫感。

“廖岩，你今天有点不在状态，没事吧？”郭巴忍不住问。

廖岩依旧沉默不语。

郭巴无奈，又转身问梁麦琦：“他怎么了这是？”

廖岩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梁麦琦，尽管他心事凝重，但他看梁麦琦的眼神依然坚定而且温柔，就像是在给梁麦琦传达着“我没事，不用担心”的信号。

梁麦琦也很快明白了，她很简洁地回答着郭巴的疑问：“案发现场，是他家。”

“啊？”郭巴惊讶到瞳孔几乎放大了一倍。

“他继父家。”梁麦琦讳莫如深地补上一句。

郭巴“噢”了一声，不再追问其他。

廖岩一边开着车，一只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锁屏，锁屏上面，竟然多出来20多个未接来电，全是来自妈妈！微信图标也多出了20多个小红点，廖岩点进微信一看，竟是20多条添加好友的请求，也全是来自妈妈！廖岩猛然想起来，自己在慌乱之中删掉了妈妈的微信，而那些新来电和新微信消息推送的时间，推算起来，那个时间点，竟是廖岩正在上公开课的时间！

尽管已经于事无补，廖岩还是调出通讯录，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他多希望电话对面的妈妈哪怕现在是忙着打麻将而没能接起电话，但按下通话键时，却只听见机器人那熟悉的问候语：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可再怎么“稍后”，也不可能再拨通了……

（二）

到了案发现场，廖岩不顾现场民警的阻挠，想要径直冲进去。就连工具箱都是郭巴帮忙提过来的。

直到听到了梁麦琦的声音，她及时赶到叫住了他：“廖岩，你这样毫无防护地进去，会破坏现场痕迹的。”廖岩这才败下阵来，乖乖穿好防护装备进入了现场。

廖岩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当他视线中出现了第一具尸体时，他感到一股失望的苦水，淹没了全部的期望……

屋内门口，躺着的继父，面朝下呈俯卧姿势，但廖岩并未立刻蹲下查看，在民警的引导下，他又去到了浴室中，妈妈平躺在了浴缸里，浴缸中血水与排泄物混合，正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梁麦琦感到了些许不适，紧皱眉头并捂着嘴。见惯了各种死状的郭巴，心里还是忍不住是一阵恶心，跑出了场外。

妈妈的手腕与脚腕处都有明显的割裂伤，廖岩也很快判断出，那皮肉是被死后割开的，那些伤口很深，皮下血管几乎“爆裂”开来，血肉与骨头分离严重，那层皮囊已经完全塌陷，松软到可以用手把皮生剥下来的程度了……

尽管妈妈的死状惨不忍睹，但廖岩已经被这场景给麻木了，或许他也会感觉到恶心，但他紧闭着双眼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如果现场只有梁麦琦在，那他完全不必这么做。比起他复杂的心情，那种恶心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双手扶着浴缸边缘，慢慢蹲了下来，看着妈妈狰狞的面目，呆了很久很久。

不知呆滞了多久，廖岩才慢慢回过神来。他伸手去轻轻拨开了妈妈紧闭的眼皮，观察着。那眼珠子里充满了红色的血丝，那瞳孔还一直在盯着他，像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瞳孔直径约8毫米，瞳孔周围，布满……血丝……”廖岩一字一顿地说着，但他很快也意识到，魏然并没有在他身边做着记录，取而代之的是梁麦琦，梁麦琦早已在手机上记录着廖岩的语录，他瞥了一眼梁麦琦后，又继续道，“尸斑已进入扩散期，指压不褪色，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在，在……”

廖岩突然停了，他有些哽噎。梁麦琦想了一会，替他说了下去：“死亡时间超过了20个小时，结合现场曾长时间空调制冷的情况看，死亡时间大致在22-26小时左右。”

梁麦琦凭借着精准的读书记忆现学现卖，令廖岩一阵惊讶。他愣了一会，随声附和道：“也就是前天，前天……”

“前天，就是你在学校公开课演讲的那段时间，”梁麦琦拿出手机看了后确认说，“没错，是那段时间。”

梁麦琦正在全神贯注地推算着时间，郭巴刚好进来了，这次他戴上了口罩，听见梁麦琦推算的时间后，郭巴也附带了一句：“这凶手还挺会挑时间下手啊，难道他知道我们的工作计划？”

“现在看来，也确实是这样。”廖岩拿出手机给郭巴看了那些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的推送时间，然后边说边站起身，“的确是我们公安内部网络出了问题，得让小瞳他们尽快修复。”说完他又走回到继父的尸体旁边，蹲下来继续着尸表检验。

梁麦琦和郭巴也跟着出来，梁麦琦在客厅内部来回踱步，扫描着房间周围的异常，同时也是在回避着廖岩，因为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廖岩的身世秘密，她不想当着廖岩的面再次揭开那道伤疤，如果因为侦查工作一定要说出来时，廖岩会自己和郭巴说。恰好这一回避，梁麦琦有了新发现。她注意到，垃圾桶中，有大量精心剥离出来的苹果籽碎渣。

而廖岩在观察继父的尸斑时也有了发现：“他在死后被人为翻动过，我们来之前，还有谁进过现场？”

“没人进来过，”郭巴答，“刚才我问过派出所民警了，我再去问问报案人吧。”郭巴说完离开现场去找报案人了。

廖岩把继父的尸体翻过面来观察着，嘴里碎碎念着，像是在和死去的亡灵对话：“你中毒了，你们都中毒了，但你却丢下了她不管，那么，你中的是什么样的毒？还有，你到底是谁？”

“我没猜错的话，是氰化物中毒。”梁麦琦将那些苹果籽装入物证袋后，拿起物证袋向廖岩展示着。（注：一次性吞下大量苹果籽才会导致氰化物中毒，误食一两颗是不会的。请勿恐慌。）

廖岩看着那垃圾袋中的一粒粒苹果籽，再回头往浴缸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感慨：“我记得我妈好像不爱吃苹果……”廖岩声音很抖，但他更像是在反讽自己，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不愿多说，只见那清俊漠然的侧脸，又多了几分忧愁。

郭巴踉跄着脚步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廖，廖岩，已，已经落实了，现场在我们到来之前，没人进入过，但，但是……”

“但是门口的脚印是报案人留下的？”廖岩接过话来反问。

“不，不对，”郭巴拼命摇头，“报案人根本就不在场，我让小瞳查了，报案的电话是一个网络电话，虚拟IP，根本追踪不到。技术部门正在分析那段报案录音，不过我感觉希望不大，现在不都有配音软件么。”

这时梁麦琦突然想了起来她收到了邮件，她拨通了陆小瞳的电话：“小瞳，替我发一个邮件给苏格兰场，请他们彻底清查一个名字叫‘Body’的人，这可能和我们国内的案子有关。请他们尽快回复。”

“Body原来是一个人名？”廖岩好奇心四溢，“Peter医生的儿子？”

“你们在说什么啊？”郭巴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

然而梁麦琦没有直接回答，但她事无巨细：“Peter是我继父的生前好友，他有一个养子，名字就叫Body。”

“好吧……”郭巴挠了挠头，“那，那什么，现场勘查得也差不多了。只是，这次的尸检……”

“我知道，我还是得回避。”廖岩很快打断道，然后又再次回头看着浴缸的方向，那个方向传来的气味依然恶臭至极，“我也根本没想过要亲手解剖她……”

廖岩这句话，也让梁麦琦开始顿悟，廖岩曾说，解剖自己的爱人或者家人，是种不详的征兆。现在看来，虽不是什么玄学，但要廖岩亲手解剖自己的妈妈，即使没有亲属回避的规则限制，他也是于心不忍的。

郭巴勉强一笑后，沉默了。和廖岩共事多年，郭巴自认为对廖岩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廖岩从来不愿见死者家属，除了骨子里透着的高冷气息，还有自己原生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很大，而如今廖岩自己也变成了死者家属，这其中的心酸，或许也只有廖岩自己才能体会得到了。

由于痕检科也有预算，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廖岩的继父，所以郭巴并没有要求廖岩提供DNA做对亲子鉴定。只是郭巴暂时还不知道，廖岩眼前的“继父”或许才是他的亲生父亲。或许有一天，廖岩的身世之谜会因警察政治背景的审查而不得不公诸于世，他只是还沉浸在哀伤的第一个阶段，否认阶段而已。

随行的警员同事们还在现场忙碌着，继父的尸体被装进来裹尸袋中，妈妈的尸体也被从浴缸中艰难地打捞起来，放进了裹尸袋，那拉链一点点拉合上了，廖岩听着那拉锁在耳边回荡的声音，才渐渐明白了黄安丽内心深处的痛苦。

（三）

因回避原则，廖岩和梁麦琦并没有随郭巴回局里，而是直接回了家。廖岩一直强装着镇定，专心地开着车，直到回到家里那一刻，他脸上才恢复了应有的伤感。

楼顶的地板上，廖岩抱膝而坐。梁麦琦拿着两罐啤酒来，坐到了廖岩身边，并开了一罐递给他：“喝点吧。”

天空飘起了微微细雨，廖岩低头望着潮湿的地板，又转头看来一眼梁麦琦递给他的那罐啤酒，但并没有理会梁麦琦。梁麦琦只好先把那罐啤酒放到一旁。

梁麦琦自己也开了一瓶喝了起来：“天总是有……不测风云，我父亲，和继父，也是突然就这么没了。”梁麦琦又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她想以此来分散廖岩的注意力，但似乎并不奏效。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廖岩断断续续地说着，拿起那罐啤酒放在眼前，瓶上倒影着模糊的自己，那张模糊的面孔中，透着一丝对母亲的怨恨，“在我出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离开公墓之后，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廖岩话里有话，他脸上透着的怨恨，也是对自己的怨恨。如果那天在公墓，他没有匆匆离开，如果他没有说那些伤人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惨案。可惜的是，妈妈和那个身份不明确的继父，已然成了停尸冰柜里的两具尸体，这一切已不会再重来。

廖岩抬起啤酒罐子一饮而尽，而后，他手心一滑，易拉罐便滑落了。他喝得太突然，头晕晕沉沉的，身体还微颤着，终于他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心，横倒在了梁麦琦的大腿上。在勘查现场时，廖岩始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可这一刻，世界是静止的，仿佛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和沉默。

雨下得并不大，每一颗雨滴都只有白糖般的颗粒大小，但却始终没有停止。那些细碎的雨粒，洒落在两人的发丝上及脸上，略显得透凉。

廖岩靠在梁麦琦大腿上，喃喃低语：“原来，恐惧并非与生俱来，所有的勇气，也都这样不堪一击。”

梁麦琦心疼地环抱起廖岩，用自己的身体替廖岩挡住了那些细小的雨粒。廖岩心中的五味杂陈，梁麦琦无法完全去体会，而且安慰的话，此刻说得再多也没用了。他们此刻，就是两只孤独的刺猬，也许那些心理疏导的专业术语，对廖岩已经暂时不起作用了，梁麦琦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

廖岩迷迷糊糊地，在梁麦琦怀里半睡半醒。这一夜，他们在楼顶天台坐了一夜。梁麦琦背靠着墙壁，双手护着廖岩的身体，静静地陪着他，闭眼凝神。

“麦琦，麦琦……”天空还未变白时，廖岩缓缓睁眼，以略微嘶哑的嗓音低声喊着。

“我在，廖岩，怎么了……”梁麦琦也缓缓睁眼道。

廖岩声音依旧很微弱：“天快亮了吧？”

“是。”梁麦琦也低声地答，“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外公的家乡，多卡镇。”梁麦琦说，“那里有大山包围着，很像一个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廖岩重复着这个词，“那里一定很清净。”

“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好，麦琦……”廖岩说着，双手把梁麦琦搂得更紧了，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他曾说，梁麦琦是他的心药。廖岩平日里高冷的气息，让人无法靠近他，或许也只有梁麦琦，才能够让他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