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小朵

（一）

漫长的一夜过后，城市的房顶上积起了一层厚雪，站在高楼的平顶上望去，就像连绵起伏的雪山。兰海这座西北部的沿海城市，地平线较低，很少下雪，但这个冬天气候异常，这样的大雪实属罕见。这也是梁麦琦自回国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场雪。

春节过后，冬天的寒气依旧未能减弱，原本灰暗的天空，却被飘落的雪粒照亮了，那雪映射的白光照进了窗户，照在了梁麦琦那白皙的脸上，把她的五官衬得更加立体。

梁麦琦双手将廖岩护在胸前，侧身熟睡着，屋里的暖气，加上昨晚喝的威士忌，她没有立刻醒来。而廖岩却因为雪光映射着他的双眼，渐渐醒过来了，但他头依然是晕乎乎的。他偏头看着身旁熟睡的梁麦琦，梁麦琦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在提醒自己，即使现在已经被停职，他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他需要冷静下来，并时刻保持清醒。

廖岩起身，帮梁麦琦重新盖好毛毯后，便一个人悄声地往楼顶去了。

由于一夜的大雪，楼顶早已被积雪覆盖，白芒一片。这也是廖岩入住新家的第一个冬天。

廖岩在顶楼的大阳台上，随手抓了一把雪块放在掌心搓揉，他强健的体魄，并不会惧怕这场大雪所带来的寒气，寒风在他耳边呼啸，反而会让他头脑更加清醒。也正是此情此景，让廖岩渐渐回想起，五年前在医院实习期间，那个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夜晚。所不同的是，那一晚，下的是雨，很大很大的雨……

廖岩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满身是淤xue，伤痕累累的女人，突然从病房里穿了出来，倒在xue泊中，那女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口吐鲜xue，面目狰狞，那女人凌乱且有些发黄的发丝，被地上的xue染成了暗红色。女人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男人满眼通红，以仇恨的眼神俯视着倒在他跟前的女人，那男人似乎还不想停手，捏起拳头正准备一拳挥舞出去时，警察及时赶到了，阻止了男人的恶行，男人随后被警察戴上手铐后押上了囚车。但女人身旁，一个小女孩蹲了下来，用力地推了推早已安静睡去的女人，随后又揉着自己的双眼，无声地抽泣着，女孩的哭声，伴随当晚的雷雨声，犹如一阵晴天霹雳。

而当年发生在英国校园里，土耳其咖啡馆的双色玫瑰案，女人倒下的那一瞬间，那个倒下的动作，和Ivy倒在地板上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女人手里并没有握着玫瑰花。也正是这个死亡的瞬间，廖岩原本被梁麦琦继父抹去的，关于双色玫瑰案的全部记忆，被重新唤起，只是，当时他的记忆，都是一些零星的碎片，并无法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二）

兰海的这场大雪可以说是一次“偶遇”，所以，天微微亮起时，户外已经是一片很热闹的场景。窗外的吵闹声，把屋里还在熟睡的梁麦琦吵醒了。梁麦琦微微睁开双眼，发现身旁空空的，廖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坐起身拿起手机看了时间，闹钟虽然关了，但梁麦琦从来没有睡的这么久，她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时，但是今天，她竟然睡过头了！

梁麦琦爬起身，朝着大门口的玄关处撇了一眼，廖岩的鞋还在，看来廖岩并没有外出。她心想，这货一定又是泡在健身房里，或者上楼顶吹凉风去了。

健身房没看到廖岩的身影，梁麦琦就直奔楼顶。果然，楼顶上，廖岩颀长的身体直立着，他站在小石桌前，抬头仰望着还在飘雪的天空。

“廖岩！”

梁麦琦走近廖岩时，廖岩也转身盯着自己。廖岩那素白的脸庞，让梁麦琦感觉有些脸红，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她只好尴尬地说：“你……还好吧？”

见是梁麦琦来，廖岩笑意浮现，嗓音低沉：“麦琦，我没事。只是昨晚睡得好沉，没想到威士忌的后劲居然这么大。”

“额，好吧……”梁麦琦不想让气氛太尴尬，于是没话找话，“好大的雪啊，我都回国五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见。”

“麦琦，”没想到廖岩却自己化解了尴尬，并认真起来，“今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梁麦琦轻轻地点了点头：“让我猜猜看，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和小朵的故事有关，对吗？”

“是。”廖岩肯定了梁麦琦的猜测，并伸出手去，将梁麦琦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并在她耳边低语述说着，“麦琦，谢谢你一直不离不弃地陪着我。”

梁麦琦拍拍廖岩的后背，点点头小声地回应着：“笨蛋廖岩，我们之间不提谢字。你的脆弱，我都明白。”梁麦琦总是能在廖岩最脆弱的时候，给予他力量，让他重拾信心，抛掉所有坏心情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是那个在解剖台前，透着高冷气场的廖岩。

（三）

而廖岩要带梁麦琦去的地方，也正是位于兰海郊区的另一座殡仪馆，梁麦琦的生父也安葬在那里。

一座座公墓都被白雪覆盖了，殡仪馆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甚至有一些令人窒息。廖岩走到一座墓前站定，梁麦琦紧跟着他。

“包、倩？”梁麦琦刻意放慢了语速，小声地念叨着碑文上的名字，并快速阅读着死者的生平。以她的心理专业来判断，并不难发现，碑文上的字有一些陈旧，甚至有些已经了裂纹，而且开始掉漆了，墓旁边也长满了杂草，很显然，这座墓的主人已经长期无人问津。

“包倩，是小朵的母亲。”廖岩向梁麦琦述说着往事，“九年前，也就是我刚回国实习期之初，便认识了赵云。而小朵，是赵云的第一个病人，她得的是急性髓系白血病，而且我听师傅说过，赵云小时候得的也是白血病，很严重。所以……”

“所以赵云对小朵就特别照顾。”梁麦琦接着廖岩的话说下去，“这种病在当时很难医治，一般收入的普通家庭，负担不了昂贵的医疗费用。”

“是。”廖岩轻叹，“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小朵的父亲，不但有家暴史，而且还酗酒。”

“家暴？”梁麦琦忍不住打断问，“难道小朵的母亲，是被她父亲给……”梁麦琦最不能容忍的，也是家暴。

“那天……”廖岩看着那块陈旧的碑文，努力压制住自己波动的情绪，“那天，包倩被打到三根肋骨骨zhe，折断的肋骨穿刺到了肺部，导致肺部大出xue，最后抢救无效，休克致死。”

“所以，是伤害致死？”梁麦琦反问道，“也就是说，当时案件的性质，是被定性为过失杀人了吗？”

廖岩沉默了片刻，其实也是默认了梁麦琦的分析，他在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就好像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现在又情景再现了。包倩那血肉模糊的脸，和当时只有8岁的小朵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此刻，都在廖岩面前无限放大。

“因为报警及时，小江很快就被带走了，”廖岩接着述说着，“噢，我刚才忘了说，小朵姓小，她全名就是叫小朵，小江就是小朵父亲的名字。包倩当时已经断气了。为了给小江定罪，包倩的尸体被警察带回了局里，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赵云的父亲。”

廖岩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面前的墓碑，梁麦琦在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廖岩脸上的微表情。她问：“那小朵后来怎么样了？”

“小朵后来……被福利院的老师接走了。”廖岩一边说着，一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母亲倒下的那一瞬间，和英国土耳其咖啡馆里，Ivy倒下时的情景一模一样。这就是我选择法医这个职业的原因。”

廖岩话音落下时，已经没在看着墓碑了，他把视线移到了身旁的梁麦琦身上，正好迎上了梁麦琦那柔和的目光，曾经他们很陌生，如今他们是如此亲密。一桩桩命案，微妙地将两人彼此的心渐渐连结在了一起。

“廖岩，看来你那时候并没有完全失忆。”梁麦琦也迎上了廖岩那变得温柔的目光，轻轻笑着继续说，“我也是。我们的记忆并没有被全部抹掉。”

梁麦琦话音刚落，廖岩就转身紧紧抱住了她：“还好没有被抹掉，还好我一直记得你，还好，我没有放弃。麦琦，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出现。”

“廖岩，从看见你第一眼开始，我就一直记得你。”梁麦琦僵直的手臂瞬间有了力量，她也紧紧抱住了廖岩。廖岩的一番话，让大雾雪的天气都仿佛变成了夏天。两个在职场上都很高冷的人，在生活中却是这么暖。也不知是爱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因为爱而改变。

没多久，廖岩松开了怀抱里的梁麦琦：“好了，走吧，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说完，他就紧拽着梁麦琦的手离开了殡仪馆。

“是去看小朵吗？”梁麦琦猜测着问。

“不，不是，”廖岩答到，“小朵已经不在福利院了，她父亲出狱后就把她从福利院接走了。算起来，现在应该是在上高中，我也不知道住在哪。”廖岩停顿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了一句：“可能赵云知道吧……”

这一次梁麦琦猜错了，她反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廖岩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故作神秘地玩笑道：“梁博士也有猜错的时候吗？”

梁麦琦轻轻笑着，她捕捉着廖岩脸上的微表情，可以确定的是，此时的廖岩看上去状态还不错，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廖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