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

在青铜时代被委派去实地巡察表明此人真的惹怒舰长了，在一些奇妙的方面。相比于同样是出舰执行任务的物资采购、情报收集、立场交涉，实地巡察毫无必要可言。因为舰内舰外安全、数据传输一直是青铜时代主控AI守望者一手包办，每隔0.5秒刷新一次上百个驻点的实时数据，甚至在旧纪元就不再是需要人力的事情，实地巡察更像是远古被流放的钦差，有一些无足轻重的权力，在没人理他的地方游荡六个月——六个月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而是因为事物的繁琐。距离的远近会成为影响因素是因为伟大的舰长指定要陈允亮去塔斯欧星系深空号驻点——这个舰长全时关注的地方——实地访问。对于整个人类帝国而言塔斯欧星系是紧邻的宝地，对于移动要塞青铜时代来说塔斯欧是跨越数百光年捞不到油水还不能放弃的鸡肋。舰长真的生气了，白银号的申请一直吊着不给通过，摆明了要他花自己的资源前往塔斯欧。陈允亮默默承受了。连巡舰票的领取都是在快结班的时候才拿到的。全舰没人敢和他说话。他有点感激联合国会把大量资金投注到星河号的全系运行，让可怜的他还能有机会花少一点的钱从这种荒郊野外跑到苍龙星，尽管这种环星系驾驶的星河III型的座椅太硬，也比舰长的冷板凳舒服。全星系的同事都在假装不认识他。很好。陈允亮很久没有排过大跃迁的队了，他甚至开始以为跃迁就跟开个门一样。“第323位乘客【陈三】请尽快同步隧道。……本次由【苍龙星】前往【TU-17】的大跃迁已经准备好了。跃迁过程中如果您感到轻微的不适，恶心、呕吐等，请按下手中的……”陈允亮还是很享受这长达十秒的轻微眩晕感的。如果不去想到了17还得转舰去往19这件事的话。“三哥您来啦。”深空号的接待员有些有气无力，满脸都写着“终于轮到你了”。“我不亲自来看看，小七你死没死也不知道。毕竟我们伟大的舰长很喜欢让我们永远活在守望者的嘴里。”陈允亮瞅了瞅深空号内简洁到像是等着回收站来处理的环境，“虽然现在咱们在这里确实捞不到东西，但拨的钱没少过吧？你们环境就这？”“每次舰长拨的钱也就刚好够资源续用和设备维修，真把这笔钱花到深空号上你怕不是想让我死。”小七瞥了一眼荧幕，“唯一花了钱的地方就这个屏幕，舰长说必须让我能看清她的每一个指令。”“真不愧是伟大的舰长。”陈允亮看着那个估计够翻新舰身一次的屏幕啧啧称奇，一看就是联研出产，“19怎么样了？”“昨天西国研的那位教授不是发表了一篇文章嘛，硅基生命和恒星能源利用的那个，在轰动之后被透露消息说原材料是这里采集的。这下基地们都疯了，设备和人从7和17那边调过来，一直在搜集有关硅基生命的……没有人相信门罗教授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他所描述的生存方式细节丰富到不可思议。我们运气不太好，唯一抢的一片地方都是硅含量突降地，每天守在这里看着环卫线的完善被提上日程了，越来越多的进驻量、交通量和日夜不息的浮光耀斑都在说19就是下一个17。也不知道这个热度会以什么收场。”环卫线是联合国联系资源建设的以两点八位为基本样式的行星防御与交通工事，在塔斯欧、中央贸易区、端点星等非国属行星会有部署。“是那篇说发现了一种硅基生命的存活方式、然后可以改革集能器结构的那个？人家不是西国研的，人家是西联福利部的。”西联的国家生命科学院一直被戏称“福利部”，因为其远近闻名的公款挪用和富豪速成。“福利部都能出这种人才了吗？我还以为早就被酒水泡成了傻瓜。据说新式结构效率可以从30%提升到90%，并且如果和恒星能源利用结合的话效益更高……真整出来了，能赶上蒙华教会的无尽能源。”“别提了……”陈允亮想起那位和蒙华教会有点关系的领航舰长极力向舰长建议将自己流放六年的样子，“不过弄出来了也得和蒙华的合作吧，蒙华可以没有这东西但这东西不能没有蒙华。”“您可好好看看那篇文章吧，又不是针对集能器的。请巡察大人开始您的工作吧。”小七扭过头不再看他，“记录都在那边。”陈允亮叹了口气。自己好歹也是主舰派来的。虽然是干一些早就不需要人干的事情。或者说不是人干的事情。他感到有些操蛋。“这里有白银号么？”“有的，不过是初型，我改了改让续航久了点，除了四处转瞎莽啥也不行，通讯的话你还是靠门号吧。”小七头也没回。门号是在方舟纪元末期改革的一种管理方式，通过在人体后颈植入“门把”，将信息芯片与人神经接驳——普通的芯片只能发出信号而绝对不会接收信号——而在所有房间或设备上装置接收信号的被称为“信箱”的部分。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门号。虽然像是青铜时代这样的非法组织能够做到逍遥至今也是因为破解了这种信号的信息收集和管理。“行，我去转转，给我权限。”“给了。”陈允亮登上更加简陋的白银号时，又叹了口气。TU-19是人类帝国在塔斯欧星系开展“家园”计划后开发的第十九颗行星，靠近一颗恒星公转，有三颗卫星陪伴。陈允亮一直听说这颗星球又被称作“单晶硅”，地壳中较高含量的硅是地表较高气温的一部分因素，也带来了端点星都见不到的奇特地形地貌。驾驶白银号在这样广袤坎坷的表面的上方飞行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观察一只巨大灰白色蜥蜴的表皮鳞片，银灰色从暗白色中突硬出来，沉默地等待火焰。听说TU-19的实地照片正在端点星那边爆火，深受摄影爱好者的喜爱。塔斯欧的正式开拓也有百来年了，TU-7和TU-17因为意外发现的新式聚能和超导材料而成为重点规划区，其他编号的行星渐近荒芜，就依据相关距离列入厂区开发和一般住宅区计划了——后者是因为人口数量控制而会变得遥遥无期的一个计划。TU-19原本因为除了硅之外一无所有而差点成为最短命最新开拓行星——指在被开拓没多久就不得不再开启TU-20的探索——西联国家生科院的门罗教授一文挽救了这颗默默无闻的星球。他假想环卫线将这深灰色的天空涂抹成待宰的羔羊，浮光耀斑像是停滞的火种、蕴含着随时点燃这颗白色炸弹的力量。由点缀至密集的暗色人类基地也并不违和。虽然陈允亮意识到自己进入控飞区了。他打出表明身份的信号，但一直被传达迫降信息。陈允亮寻思这破飞船在19上也是独一无二了吧，认出来还让迫降多半是对头了。这儿看着不是东盟的地盘吗？真落地了陈允亮才明白，是老旧的系统压根没有分辨出这类似东盟的旗帜。“深空号的？”连船都没让他下，直接在通讯窗口弹出来一张一脸横肉的大汉面孔。陈允亮不可置信这个时代还有长成这个样子的人，单晶硅的水土这么养人的吗？“是，我是‘时代有限’公司的员工，误飞入了您的地方……系统旧了些，没认出来贵地。”陈允亮立刻规矩。在这地方给舰长惹事才是真的作死。“这里是能限的地方，你这艘已经误飞过两次了，机子没记住脑子也该记住了吧！”大汉的脸上满是凶恶。“啊这……我是新来的，忘了问老板了。”陈允亮不会承认是自己眼瞎的。这船真的太破了，破到大汉的脸上还能再浮现一丝放他走的意思。突然他的表情变得温柔下来——指横肉都软下来试图摆出笑脸——陈允亮意识到有大人物来了，可能是他压根没听过的“能限”的头头。一张温和的面孔，略显清秀，肤色苍白，圆润的淡灰色双瞳并没有让人觉得浑浊，像是古时候的军师，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感。“手下有些冒犯你了。贵公司的这台初始型号的舰船真的是太破旧了，建议更换，因为我们基地对于保安工作比较重视，主要是认出了贵公司的舰船才没有攻击。第一次误飞的伤痕您还没有修复……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么？”“客气了客气了，不会再发生这种问题了，回去就向我们舰……老板反映。”对面的礼貌让陈允亮反倒有些不适应了。“感谢您的理解。”温和的笑，“如果您是想要寻找东盟政府的基地，驶向12区比较合适。这里是接近9区的地方了。”“噢好的……”“这里是能力有限研究所的基地，我们的旗帜也在加紧更换中，避免再与东盟官方的认错。给您带来的不便表示十分抱歉。”“没事没事，主要是我的问题……我可以走了吗？”“第三次了吗？”对方没有任何赞同的神情，自然而然地问。“按刚才那位先生的说法……是的。”“事不过三，并且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您还没有补偿过，您认为您就这么走了合适吗？”“我也并没有真正进入……”“合适吗？”对方的影像颤抖了一瞬，因为陈允亮在话音未落的一瞬开动了引擎，直接弧线加速冲向了大气层。“追。”对方最后的影像说。“见鬼了说话这么阴间！小七，桓七！再不管我我人就没了！”陈允亮恶狠狠地摔开了信箱，愤怒到感觉自己的后颈都在痛，“你这破机子竟然还得手动开信箱！”“着急什么，这初型我也是花了挺长时间改的，不然你以为你怎么逃出来能限的基地的？门号还能正常通讯就不错了。”“你都知道？”“它还没那么破……”“没那么破连东盟和那个什么能的旗子都分不出来！那里的老大是什么人？说话跟刚从墓里头爬出来的一样，还不打算放我走？这年头还有不知道青铜时代的？”“青铜时代本来就是私底下的小组织，还真当能和政府抗衡啊。深空号光是打点基地周围的关系都费了好大的劲。”小七懒洋洋，“就现在的状态再加速你人就真没了。”“？？？竟然还是核聚变引擎？！”“跟你说了初型了……前几天想换引力子来着，不是挤预算给……”陈允亮感受到致命的推背感，扑面而来的红光和蜂鸣声更是要命。“那你说我怎么办！”“十秒后停止加速，匀速突破大气层，刚好现在这个路线就行，是没完成的环卫线缺口，不过可能会蹭一下191小卫星，你稍微左偏1.5°就没事。”“你管1.5°叫稍微吗？不就是不转我就会死吗？”“转了也不一定不死。”陈允亮停止了加速，舱内各参数开始调整，红光和蜂鸣还在继续，他知道自己背后追着个魔鬼。“然后呢？”越是逼近死亡越是能领略生命的真谛，陈允亮感觉自己如果被那个阴间人抓住一定会被残忍对待的，那个人满脸写着“你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然后我来。”小七说。灿烂的光在身后迸发。陈允亮莫名放心了，开了后视看了一眼，深空号的影子闪了一下，镭射炮倒满是青铜时代的暴力风格。“我就知道，宁可活得粗糙也要干得暴力。”陈允亮意料之中。三艘追击舰似乎没有侦测到深空号的突然袭击，一艘被严重灼伤、引擎毁坏的样子，一艘被轻微灼伤。还具有反击能力的两艘马上亮起了炮口的光芒反击。陈允亮和他们的距离在拉远，一副吃瓜的表情。果不其然带着联合国标志的警戒舰闪烁起威慑信号，深空号马上停止了攻击，并且近乎故意地被追击舰的最后射线伤了一下舰尾。“你再出去转两圈吧，目前环卫线的还不会太管乱飞的小型舰，和能限还有联合国的交涉我来。”小七说，语气中透露出些并不尽兴的遗憾。“你这武控系统自己偷偷改的？被舰长发现‘怕不是要死’。”陈允亮模仿小七之前的语气。“不是啊，从舰长那边分配下来就是最先进的‘逐暮’全套，没发现深空号的外表很丑吗，像《西游记》里的紫金葫芦号战列舰，头小肚子大——就是少了个恒星大炮。”“那你早就想和别的基地的打了吧，比如那个见鬼的能……限。”“很想但是也不行。舰长很重视深空基地的建设，在门罗教授那篇文章发表之前就是置顶任务。”小七把早就准备好的声明拍给了联合国警卫，理直气壮把守望者叫过来应付，自己和陈允亮聊天，“至于能量有限研究所吧，是最早进驻19的一批基地，没什么人听过，但是扩张很快，挖了很多厉害的人物，并且一副要靠着19发家的样子，据说就是用没有公开的科研成果钓到了一群各种领域的泰斗。头子是叫做陆川泽，看名字好像是个东盟人，但是东盟那边的朋友说没有查到他的门号，多半是个黑户。”“黑户也能注册公司吗还扩张这么快，又不是咱们舰长这种直接开走一艘战舰还没被抓到的‘天才’。”“好像不是公司的形式，东盟那边也有点怀疑是非法组织。但忙着找硅基生命，这事儿也就被推迟了。”“咱们不也是非法组织？”“深空号隶属于正式注册在东盟的‘时代有限’公司，不要乱说！”“用谁的门号注册的？”“这个倒是忘记了。反正都是舰长的人。”“咱舰长是怎么挖到那个主程的，能把门号信息都屏蔽和改动，还整出来个公门。”“据说就是网络上的书友，看着志同道合就凑在一起了。那个时候舰长还在舰队里服役，安主程还在‘神荼郁垒’的团队里当主程，结果他们团队的第二主程被抓进去了，安主程也不是很想继续干了。然后就……第三舰队那些事情，舰长想跑路，和安主程说这件事……安主程也帮了个忙，毕竟你知道安主程主攻欺骗系统，可是全星系一顶一的骇客。”“你咋知道这么多？”“就是因为刺探了这些信息我才被流放了啊！惨兮兮……”“那你能不能也刺探一下那个能限的信息，看看他们为啥这么狂气。”

“难。不知是陆川泽本人的本事还是他手下有大能，能限的防火墙强度其实是他们最先出名的地方。舰长那边对能限一直不是很感兴趣，不知道会不会试试。”“陆川泽……”陈允亮回忆了一下，就记得那双没什么光的灰色眼睛，“晚上要做噩梦。”“你也是运气好，我闯进去两次都只是碰上保安头子，你好像直接碰上了老大。能限很少流传出什么信息，但邻近基地都知道陆川泽是个不择手段的人，都把9区北划成红区从来不进。”“那你怎么什么也没和我说？”“忘记了。也一直忘了设置白银号……别小瞧了我的工作啊！我很忙的！”“忙个屁，守望者足足三十六分之一的时间投入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儿，不就和我一样是被流放出来的。”陈允亮骂回去，“今天这事儿舰长已经知道了吧，给我打好掩护，别空口抹黑我。”“报告舰长，陈允亮擅自闯入了能力有限研究所的基地，因为言语过激引发了矛盾……”“桓七你死定了！”陈允亮吼起来，引擎喷发出宛若成形的蓝紫色光芒，意图在这漆黑的背景板上拉出华丽的刀光。突然陈允亮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猛然握紧的拳头发出骨骼的暴响，全身被冷汗浸透。所有的面板流露柔和的蓝白荧光，已经不是简洁成待回收而是简洁成坟墓的舱内一片祥和，徐徐减速的面板顺从地看着兀自紧张的陈允亮。陈允亮无法形容那种感觉。铺天盖地的记忆淹没了他，将他的意识和视野暴力掠夺。红棕色的天空和亮白的死亡流光。他不知道那个人如何做到的，如何只剩下了半个头还在勉力说“快逃”，用焦烂还是碎裂的手掌推动他，将他推动到深渊的眸中。蓝色的，是蓝色的舰船模型项链在他眼前蹦跳，锋锐的兽牙撕开了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阴影，有兴奋的吼叫和颤抖的哭声。“父亲……”热泪从他的眼中滚落，惊醒了他。“三哥你……”小七目睹了陈允亮的面容从僵硬到绷紧到悲伤，瞠目结舌。“啊……”陈允亮猛地眨了眨眼睛，咬住牙，“桓七，检测我刚刚行驶鼓励的区域，用你的深空号，这个距离……”“有点困难但是可以，我正在靠近你。”小七换下去怠惰的面孔，“你所行驶的路线没有任何反应，不论电磁还是生物质。”“用眼睛看！”陈允亮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失控，“用眼睛去看。”最后深空号与白银号舰艏相对，隔着并不远的距离直接对视。“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发光的小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