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的日常琐事（1）

1. 早餐

清晨，海尔森醒来的时候，床上再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禁叹了一口气，身边失去了熟悉的温度，让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康纳最近这段时间破天荒地日日早起，从不睡懒觉。

失忆后的他还不习惯与父亲同床共枕，晚上睡得不算踏实，白天醒来时发现自己与父亲脸对着脸仍然会让他感到尴尬和惊奇，于是他便每日早早起身，悄悄挣脱父亲的怀抱，把自己从令人难为情的姿势中解放出来。

康纳不再挽父亲的胳膊，也不再牵父亲的手。海尔森很难责怪儿子的疏离，毕竟现在与他相处的，是原来那个独立而完整的康纳，坚不可摧，无懈可击。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刚从敌人转变成的不那么敌对的陌生人。

康纳没有缺憾，海尔森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机会得以再次钻进他的外壳占据他的心。

海尔森穿戴整齐，走出主卧的大门，下楼梯时刚好看见康纳坐在楼下的餐桌旁，用汤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面前盘子里的茄汁豆子，也不往嘴里送，豆子都快被搅拌成豆泥了。

海尔森完全忍不了，一边下楼一边板起脸训斥了一句，“康纳，不想吃就把餐具放下，不要乱翻食物！”

康纳脸色一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却懒得理会海尔森。

他今天得了空闲，不需要出门办事，才好心地等父亲一起吃早饭，结果父亲反倒比平时起得迟，他等得实在百无聊赖，没得消遣，肚子又饿，便下意识地舀了两勺豆子到盘子里。

现在倒好，等你还等出错了！康纳心中忿忿地想。

海尔森刚刚在二楼楼梯上，看不见餐桌下面什么样，这会儿走近了一瞧，才发现康纳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伸得又直又长，双脚直接穿过整张桌子的宽度搭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太不得体了！

“注意举止，好好坐椅子！”海尔森伸手抓住康纳的座椅靠背，使劲往后一拽，康纳的脚就从对面的椅子上掉了下来。

“老人家话真多，”这回康纳也忍不了了，张口回怼道，“坐得离桌子一英里远显然符合你对就餐礼仪的要求。”

他讨厌父亲这副长辈做派，对他处处指摘。此刻的康纳心高气傲，还没被海尔森的毒舌洗礼过，免疫力十分低下，更何况这会儿早饭还没吃，就先吃了两顿教训，他当然要立马讨回来，半点也不肯吃亏。

康纳虽然不拘小节，但他本质上也是一个谦逊礼貌的人。只是昨晚休息得实在不算好，他怕吵醒父亲，不敢翻身，睡得身上僵硬，腿脚发麻，这才把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搭了一会儿，想缓解一下。

“这就生气了？”海尔森许久不曾被儿子顶撞过，颇觉新鲜。他见儿子噘起了嘴，想是委屈了，便没再继续教训儿子，反而十分纵容地替他把椅子推回了餐桌旁，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了好了，快吃饭吧，等了这么久你肯定饿坏了。”说罢，他又帮儿子舀了两勺炒蛋和烤蘑菇到他的盘子里。

这两样都是康纳爱吃的，父亲稍微一哄，他就消气了，安静地陪着父亲一起吃早餐。

海尔森仍然像以前一样照顾着儿子，习惯性地给儿子的烤面包抹上黄油，怕儿子吃得太素，在递给他之前又往面包里夹了两片培根。

康纳犹犹豫豫地接了过去。

海尔森见状柔声哄道，“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吃太咸的，家里的培根都处理过了，你尝尝。”

康纳怔住，心中不免有几分触动，“父亲，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工夫？”

多数父母宠爱孩子，会给孩子准备他们爱吃的食物。但海尔森显然做过了头，他不仅对儿子爱吃什么了然于胸，就连儿子不怎么爱吃的东西也都被他做成了儿子喜欢的口味。

“管家说饮食丰富才能营养均衡，”海尔森不以为然地解释道，接着认真嘱咐，“你还要长身体，当然得多吃，不许挑食。”

又是一副长辈口吻。

康纳低下头，小声嘟哝道，“我已经是成人了。”

倒不是说他在抱怨，父亲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只是……非常不习惯。

甚至可以说是受宠若惊了。

海尔森没听清康纳说了什么，只当他又闹孩子脾气，于是继续数落他，“一看你就知道最近肯定又没好好吃饭，都瘦了一大圈，想来是不记得以前答应过爸爸什么了，真是不听话……”

……康纳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话痨。不过没关系，这才哪到哪，等他想起来跟父亲一起追踪丘奇的经历，他就会意识到，如今这些根本不足挂齿。

海尔森极善辞令，灵感一来，兴致一起，立马就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康纳曾经被他烦得开船都找不着北。

然而此刻与那时又有不同。

康纳默默听着父亲的唠叨，竟渐渐莫名生出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

在离村之前，他也曾羡慕过身边的小伙伴们能拥有来自长辈的殷殷叮嘱，亲切关怀。如今他终于在父亲的唠叨声中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真的与父亲组建了家庭，他是个有家的人了。

海尔森瞧见儿子闷头啃着面包，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还以为他不喜欢培根，“你要是实在吃不下，爸爸帮你把夹心换成苹果酱配烤猪肉怎么样？”

康纳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父亲，你刚刚还说不许挑食。”现下立马就反口了。

“挑食的确不好，不过反正都是猪肉，营养应该是差不多的。”海尔森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但仍然一本正经地诡辩道。他向来爱子如命，哪里舍得再让儿子受半点委屈。

康纳摇摇头，“不用换，我觉得培根挺好吃的。”说完又咬了一大口，融化的油脂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嘴唇淌到了下巴上。

“注意举止，”海尔森条件反射地拿起餐巾，仔细轻柔地给儿子擦脸，“瞧你，弄得到处都是，别人会偷偷笑话你的。”他虽然话说得严厉，可语气却是宠溺得不行。

“背后说人算什么，对我有意见的话就让他们当面告诉我。”康纳没被父亲的动作吓到，而是顺从地坐在原地让父亲擦。他深觉父子俩抱都抱过了，擦擦嘴又有什么，因此不再大惊小怪。只是…他虽然理智上想开了，但感性上还是会有些局促，此时克制不住眼神乱飘，不敢看父亲。他羞于在父亲面前露怯，于是只好色厉内荏地掩饰了一句。

“如果有人敢当面对你表达不满，那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海尔森顺着儿子的话给他搭了个台阶。

康纳放松下来，投桃报李，也跟父亲有来有往地尬聊了几句，没再晾着父亲唱独角戏。

口渴时，他不等父亲伺候，自己动手倒了一杯牛奶，却奇怪地发现十分不好入口，他怎么也喝不下。

海尔森趁着儿子疑惑不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给他换了一杯。康纳嗅觉灵敏，一入手就闻到了蜂蜜那股独特的甜味。他端起杯子浅尝了一口，发现牛奶的口感变得更加醇厚绵柔，味道也更加甘甜馥郁，入喉时细腻顺滑，回味还带着淡淡的花果香。

“怎么样，好喝吗？”海尔森状似无意地问道。

康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与此同时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唾弃未来那个自己，被父亲养得实在太娇贵了些。

海尔森不知道儿子的心思，见他盯着杯子出神，也不继续喝，还以为是牛奶不合他心意，便把糖罐放到他手边，“觉得不够甜就加些糖，要是再加蜂蜜就调得过稠了。”

“不用不用，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康纳赶紧推拒。组织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哪能把蔗糖和蜂蜜吃得像炫富一样。

当然，现在这个康纳完全不知道父亲还给他备了一瓶子香草荚。他绝对会大吃一惊的。

甜味能缓解痛苦，让人快乐起来。海尔森希望他的孩子能够永远与快乐相伴。

为了证明自己喜欢父亲给调的牛奶，康纳仰脖咕咚几声，转瞬就干了一杯，然后他放下杯子，继续大快朵颐，吃得两腮鼓鼓，像只小仓鼠。

儿子胃口好，海尔森就高兴，于是又给他续了一杯牛奶。

蜂蜜还是没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