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等待是没有尽头的。
江悬这辈子，穷尽漫长一生，换来的，不过只是徒劳。
『壹.』
近水南城，曾是如春水般柔情四溢的小镇，却在一夕之间被军阀占领。
铁骑踏过之地，一片狼藉。
江悬便是在这样的狼狈的十三岁，初次遇见的肖战。
他一身军装，骑着战马走在前头，修长的手指牵着缰绳，锃亮的皮靴夹着马腹，身体随着马蹄一下一下晃动。
肖战淡淡瞥了眼被开路士兵推倒在地的小姑娘，那时的江悬还没长开，整个人又小又瘦，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唯有那双杏眼又黑又亮，澄澈的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怨恨。
被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这样盯着，纵使是一向铁面的肖战，心里也不太舒坦。
他招了招手，勒住缰绳。
江悬见他停下，倒也不露丝毫胆怯，站起身越过他的战马，从地上捡起被他踏碎的玉佩。
江悬你弄碎了我的玉佩
肖战垂下眼，这个还不及他马腿高的小姑娘，胆子倒是不小，竟然追究起他的责任。
他的手指在空中一挥，身旁副官立马会意，掏出几枚银币，朝她伸手。
江悬抿了抿唇，依旧盯着肖战。
江悬这是我爹娘生前给我寻得亲事，玉佩碎了，人家不认
肖战轻嗤一声，这样专骗小姑娘的把戏，还真有人将块破玉当成宝。
肖战.five你想怎样？难不成我碎了你的玉，还要赔你门亲事不成？
他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引得江悬一阵恼怒，憋得小脸通红。
见她依旧不依不挠的不肯收钱，肖战冷笑一声，不愿与她纠缠，牵着缰绳的手一紧，马蹄开始缓缓向前。
肖战.five等你长大了，我便娶你
他随口敷衍道，清冷的声音从马上传来，轻飘飘落到江悬的耳朵里。
江悬这才想到他那张如刀刻般的俊脸，修长的剑眉难掩英气，狭长的瑞凤眼黑白分明，鼻梁高挺，薄唇轻勾，唇下一颗小痣若隐若现。
少女仅怔愣一瞬，略带羞赦的声音便从肖战身后响起。
江悬那…那你可别忘了
肖战薄唇微勾，眼底漫上一层不屑。
碎了的玉尚且兑不了承诺，何况他随口一句戏言。
『貳.』
平定南城纷乱用不了几月，肖战率北城军阀离开那天，江悬曾站在南城最高的桥上看他离开。
他高坐在战马上，背后披风随风飞扬，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冷。
她想喊他，却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那他呢？
他知道她的名字吗？
军队渐行渐远，连他宽大挺拔的脊背都变成了一颗移动的黑点，江悬才恋恋不舍往回走。
阿娘从小教导她，做人最基本的就是守信，能领导一个军队的男人，自然一言九鼎，她能做的，只有等。
日历一页一页往后翻，五年光阴一晃而过，江悬竟真的等来了那个清瘦挺拔的人影。
他一身纯黑的西装，黑色羊毛大衣松散的披在肩上，低头挽着左腕的袖口，与那条逼仄的小巷格格不入。
见到江悬，他收起记忆中清冷的神色，冲她微微点头。
江悬往小屋的火炉里添了些炭火，呛得肖战用拳掩着嘴巴轻咳了几声。
江悬尴尬的停下手里的动作，给肖战倒了杯水，肖战淡淡的瞥了下眼前少女亮晶晶的黑瞳，又垂眸看到水杯上残裂的豁口，终是接过握在手上，并没有喝的意思。
肖战.five江小姐，初次见面，我有个交易想和江小姐谈谈
江悬愣在原地，她只听见了那句“初次见面”。
像是一盆寒冷的冰水自她头顶浇下，冷的彻骨。
原来，他根本不记得她。
见江悬傻愣在原地，肖战也不打算拐弯抹角。
北城肖家本就是镇守当地的军阀世家，自前些年肖战平定南城后，更是一手遮天风光无两，只可惜家大业大却子嗣稀薄。
肖老爷子娶了六个姨太太，所处却也不过三子一女。
大儿子在洋留学，唯有每年寄回家的书信能慰籍老头子念子心切。
三儿子自幼孱弱，如今更是见不着光，吹不得风，整日整日待在充满苦药味的小轩里。
四女儿倒是深得老爷子心，只可惜三年前置气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肖战奉老爷子命令四处寻找，寻来的却是四小姐遇害的噩耗。
肖老爷子风烛残年，肖战不忍将这消息告知与他，私自寻找与肖四小姐相像之人，终是在南城不起眼的小镇里，选中了江悬。
江悬让我代替肖四小姐？
江悬有些不可置信，随即纤细的眉毛紧紧皱起。
肖战见她似乎想要拒绝，那张勉强还算温和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整个陋室的温度似乎都低了下来。
肖战.five江小姐，以你的处境，你别无选择
他声音凛冽，如十二月北城的寒风，是江悬未曾见过的冰冷。
江悬肖先生，你可曾有…承诺过要娶的人？
江悬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让肖战一噎，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回答。
肖战.five未曾
江悬轻轻点了下头，满腔的委屈全堵在胸口，似千斤落石，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闷闷出声，却依然是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江悬曾经有人和我说过，等我长大了，便来娶我
许是有求于江悬，肖战听到这话并没有轻哧，而是少有耐心的抬眉听着。
肖战.five然后呢？他来了吗？
江悬没有，他没来
江悬抬起眼，幽深清亮的黑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那双好看的瑞凤眼，一字一顿开口。
江悬我在等他
肖战交叉的手微微动了下，旋即退了一步。
肖战.five我答应你，即使成了肖四小姐，也不会逼你嫁给不喜欢的人，你可以继续等
江悬你会忘记吗？
你会忘记吗？会忘记答应过的事情吗？
肖战看着眼前被薄薄水雾蒙住的黑葡萄一样的眼镜，觉得这姑娘真是有些好笑。
肖战.five不会，我说到做到
『叁.』
江悬坐上崭新的黑皮轿车，当初骑马的男人支着腿慵懒的坐在后座，见她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南城与北城相隔甚远，即使乘车，也要开上一天。
江悬轻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这趟不算短暂的途中，她罕见的做了个梦。
梦里有嗒嗒的马蹄声，肖战一身军装，胸前系着火红的礼花，他肩背挺拔，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的面前。
他将她抱到马上，从身后揽着她，马蹄晃荡，她笑着，眼前是南城阳光打下的光圈，幸福的让人眩晕。
他说，江悬，我来娶你了。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江悬才悠悠转醒。
肖老爷子英雄迟暮，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阴翳，连来人的脸都看的模糊。
可他依旧颤抖着手，拉着江悬的激动的喊了一声又一声“泠泠”。
肖战.five我军务繁忙，老爷子你替我多照看些
江悬点点头，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事实上不止老爷子，江悬也时常会帮三少爷熬药，肖战每次回到老宅时，总能看见江悬忙碌的身影。
她不是在老爷子的床前照看，就是在三少爷的药房煎药。
他不是没看见她眼底的乌青和被汤药烫出疤的手，只是他既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多付出些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她的累她的伤，他不在乎。
他甚至视线都不曾在江悬脸上停留半分，就又匆匆离开。
北城已经够冷了，十二月的天几乎天寒地冻，凌厉的北风似刀片一样割在脸上，涩涩的疼。
江悬时常会想，这样一个比北城还冷的人，究竟怎么样才能暖热？
可惜她想错了，有的人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他心甘情愿捧出一颗滚烫的真心。
江悬二十一岁那年，三十一岁的肖战迎来人生第一件大事。
新娘穿洁白却奢华的西式婚纱，朦胧的白纱遮住脸上害羞的红晕，她紧抓着江悬的手，难掩的激动与紧张。
江悬盯着她的脸看的有些痴了，不自觉的在心中比较。
是她不够漂亮吗？是啊，除了那双晶莹的黑瞳，她几乎平淡的毫不起眼。
是她不够温柔吗？是啊，当年那块踏碎的玉她至今仍耿耿于怀。
是她不够…肖战推门进来，平素似冰窖般激不起半点波澜的眸子满含温柔的看着他的新娘。
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好看的瑞凤眼里全是纯白色的倒影。
傻瓜，肖战不看这些的。
喜欢就是喜欢，不漂亮他也喜欢，不温柔他也喜欢。
江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抓着，利刃狠狠刺进去，然后再毫不留情抽出，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汨汨地流着鲜血。
她捂着心脏，在他的婚礼上落荒而逃。
那晚，江悬第二次梦见肖战。
他穿火红的旧式婚服，半张脸映在觥筹交错的喧嚣里，半张脸匿在洞房花烛的静谧里。
他们并肩站着，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他的眼里，心里，满满的全是她。
他说，江悬，往后我护你一生。
『肆.』
江悬顶替肖泠的第七年，北城下了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推开窗子，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肖老爷子就是在这个银装素裹的寒冬，散尽人间最后一丝留念。
葬礼遵从老爷子遗愿，一切从简，诺大的灵堂里，零零星星只有肖家几人。
肖战靠在灵堂门槛上抽烟，身子一半露在雪中，他一动不动，任由漫天雪花在他左肩积了一寸高。
江悬红着眼站在他身后，满眼心疼。
江悬哥哥…
她唤他哥哥，仿佛此时只有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吹了一夜凉风，肖战终于在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刻倒了下去。
江悬拧干毛巾，轻轻擦拭着他因高烧而发红的脸，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梁，最后到嘴唇。
她本想就这样看看他就出去，可她也是连着几夜未曾休息，直到肖战不动声色的推开她的手，她才惊觉，自己不小心在他房间睡着了。
肖战已经穿了鞋子起床，身上余烧未退，留给她的却只是冰冷的背影。
肖战.five你回去休息吧，我去看看我的妻子
他没唤她的小字，却故意强调了“妻子”二字。
喜欢一个人就算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这么多年，这么这么多年，肖战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江悬怔愣着留在原地，那双如黑宝石般透亮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
肖老爷子下葬不久，肖家就迎来了新的生命。
肖夫人在医院九死一生，一向沉着冷静的肖战也焦灼得乱了阵脚。
江悬全都看在眼里，自肖战结婚，她便减少了和肖战的接触，她没办法看他们夫妻伉俪情深，那些所有说不出口的心酸苦楚，都只能自己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她握住肖战的手，酝酿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有些干涩的嗓音。
江悬哥哥，别怕
婴儿清澈的啼哭响彻整个医院，肖战睁开江悬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向肖夫人。
江悬抱着小婴儿，看着她与肖战一模一样的眼睛泪流满面。
冬夜寒凉，江悬的汗水却浸湿了整个枕褥。
梦里她脸色苍白，额头还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身旁躺着刚刚诞生的宝宝。
肖战推门进来，脸上满是关怀，他丝毫不嫌弃她被汗浸湿的头发，俯身低头吻上她的头顶，将她和宝宝圈在怀里。
他说，江悬，你受苦了。
肖夫人自生下肖沅后日渐消瘦，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更是每况日下，看护肖沅的时间甚至都没有江悬看护的多。
肖沅走路是江悬教的，说话也是江悬教的，江悬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陪着肖沅长大，直到肖战再次主动找她。
肖战.five泠泠，岳家也算家大业大，如今形势严峻，北城只靠肖家，无法独善其身
江悬就坐在肖战对面 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肖战突然清楚的看见，那双曾经清亮透彻的黑瞳，不知何时已经比初见时暗淡了不少。
僵持许久，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江悬你还是忘了，哥哥…
他说会来娶她，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不会逼她嫁给别人，他又忘得一干二净。
『伍.』
江悬出嫁那日，肖战给的嫁妆整整占满了岳家整个院子，连她的丈夫都小声的惊叹，肖战宠妹宠的太过头了。
江悬却只是笑笑。
可即便是风光无限，她的婚姻却并不幸福。
岳家少爷风流惯了，见江悬几次三番对他爱搭不理后，转头在外面包养了几个情妇，姨太太一年一年的往家里娶，江悬也不在意，索性直接回了肖家。
反正这段婚姻本就是名存实亡。
第一声炮火在北城炸开的时候，江悬想也没想就冲进了肖沅的房间，将年仅五岁的小姑娘紧紧护在怀里。
那一年战争四起，肖战又穿起了当年那套军装，他已到中年，却依旧身姿挺拔，神采奕奕，一声命令，就是一场枪林弹雨。
他拿起书房那把精致的手枪，郑重的放到江悬手里。
肖战.five泠泠，替我照顾好她们
肖战一去就是十四年长征，江悬守在北城，一把灵秀的手枪，一副单薄的肩膀，硬生生替他扛起整个北城肖家。
北城冷涩的寒风似乎特别喜欢欺负这个南城姑娘，岁月在她的脸上身上毫不留情的留下一道又一道疤痕，肖战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北城的风雪里，满鬓寒霜。
江悬带着肖沅和肖夫人等在北城入口，肖沅正直青春年华，整个人像是明媚的春日，肖夫人养在深院，十指不沾阳春水，即便已经年过半百，依旧如浓烈的秋日，风韵犹存。
唯有负重前行的江悬，似乎与北城的冬融为一体，没有半点生气。
肖战从车上跳下来，他黑了，也比以前更瘦了，胡茬是新刮过的，还留着一圈青色。
他冲她们招招手，然后全力奔跑过来，将自己的妻女用力揉进怀里。
江悬站在一旁，被呼啸的寒风吹得摇摇欲坠，耳边一阵刺耳的轰鸣，紧绷了十四年的弦似乎在这一瞬“砰”的断裂，她眼前一黑，直直的倒在了北城的雪地里。
她从摇椅上悠悠转醒，门前的雪还未停。
肖战拿了厚厚的毛毯盖在她身上，眼角一笑便堆起细细的皱纹。
他牵起她的手放到胸前，用苍老暗哑的声音说着烫人的情话。
他说，江悬，此生有你足矣。
一滴清泪划过江悬眼角，她躺在病床上，在梦里，终是过完了曾经期待的，与肖战的一生。
纤长的睫毛轻颤，她睁开眼，入目一片雪白，是她在北城最常见到的颜色。
江悬没有看守在病床前的肖战和肖沅，她偏过头看着窗外，窗外被雪映过的天空更加青白。
混浊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传来。
江悬我想回南城了…
江悬你骑马送我，可好？
肖战看着病床上如纸片一样苍白的人儿，从前漂亮的黑眸如今如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一丝光亮，哽咽着道了声“好”。
他这辈子，请求过江悬太多次，代替肖泠，照顾肖老爷子，嫁给岳家，照顾妻女……她都对他有求必应，毫无半句怨言。
可她呢？
她所求不过两事。
十三岁那年，她期待他能来娶她。
十八岁那年，她希望他不要逼她。
他一样也没能兑现。
『陆.』
在马上颠簸了数日，江悬终于看到了南城的小桥流水。
她有多久没见过南城的阳光了，三十多年了…
江悬支着拐杖，再一次踏上了南城最高的桥头。
肖战已经骑着马远去，他的那身军装已经洗的泛白，挺拔的脊背也有些佝偻，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坐在高大的马上，却是道不尽的沧桑与寂寥。
他扯了扯手中的缰绳，回头看她。
桥头马上遥相望。
江悬冲他笑笑，然后转身蹒跚着往回走。
不看了…
她等的人不会来了。
十三岁那年一身戎装金戈铁马承诺娶她的少年，穷尽江悬漫长的一生，也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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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姜姜的定制民国文送达！！！
本文两条线，一条现实生活，一条是江悬的梦。现实里她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可在江悬梦里，赴约，结婚，生子，变老，她与他也同平常夫妻那般，携手一生，圆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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