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了什么美梦了吗?”难得体贴的五条悟将温热的甜牛奶递了过去。但醒过来前，太宰难得一直放松的微笑，不是那种伪装着的、礼节性虚假的笑容。
真难得。
“嗯。”太宰治低声应和。“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却不属于我的，就像窃贼一样，紧拥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依旧是那个酒吧。
墙壁被香烟熏染，柱子也在长年累月之后彻底变得漆黑，还有壁柜、灯具，不论是店里的什么东西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时间洗礼过的痕迹。狭小的空间里，进店的人只能错开身子给彼此让出通道，也真是不容易。
这家店的存在，仿佛就是特意为与某人相遇、再度过一段私密的时光而准备的，将它编织成型的一针一线都在缄口不言中，静静守护着这片岁月静好。
回荡在店里的爵士乐，正低声吟唱着离别的歌。
“呀，织田作。”转头给身后的红发男人一个灿烂的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向我走来，问道，“我们见过吗？”
当然，我的挚友。
我不禁微笑，又带着点不大一样的成熟的气。
“不，我们是初次见面。”有一下没一下的将杯子里的冰块撞到玻璃上，发出好听的声音，“不仅如此，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店，第一次坐在这里喝酒哦，织田作。”
“我想先确认一件事。”他问道，“这个‘织田作’是在叫我吗？”
“是啊。”突然一愣，有些为难地笑着，“你没有被这么叫过吗？”
“没有。”他毫不含糊。一般人都会叫我“织田”。如果自己的名字被如此断句，我一定会记得才对。
将视线从织田作身上移开视线，我低下头，微笑着。对啊！我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斩断这份羁绊的，不正是自己吗？
突然不知道此时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便只好把万能的微笑挂在脸上。
“总之先坐吧，织田作。”指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喝点什么？”
“调制鸡尾酒，别加浓啤。”
他没有坐在了我刚才手指的那个位置，而是在旁边的另一个稍远座位上。略有受伤，我起身走到吧台里面开始调起酒来。
“我叫太宰，太宰治。”举起杯子做出了一个“干杯”的动作。
然而他并没有回应我，连自己的酒也没动一口。
片刻后，我默默喝掉了自己的酒。冰块碰上玻璃发出的脆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沉默。
“织田作，我有话要跟你说，挺有意思的，想听吗？”
“你说？”
“我之前拆了一个哑弹。成功拆掉了。”
他看着我，带着审视，十分认真。
“这可总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你知道吗，我就那么不知不觉抱着个哑弹蹦跶回办公室里去了！我想着一定要把这件事讲给你听才好。”
织田作之助“哦。”
这种回答可真是蠢透了。
“还有一个。我改进了想请你吃的硬豆腐。不论是咸淡还是硬度都又提高了3成！我交代下去试吃的部下把牙都搁掉了，你吃的时候可一定小心一点。”
“那么硬啊。”他说，“那该怎么吃？”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着，开怀大笑起来。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织田作，我听说，你的小说获得了新人奖对吧？”
织田作之助都大吃一惊：“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用了魔法。”神秘兮兮的一笑。
真好啊，织田作的小说。
他挠挠头说，“其实还是有点出入的。是一位偶然遇到的编辑看上了我那些随便用来练手的乱七八糟的文章，便问我要不要好好写一部小说出书，我就答应了。但是老实说，我并没有多少自信。”
“此话怎讲？”
“我只想写这么一本书。“他用手指敲敲脑袋，似乎有些苦恼”但是我既没有反映现实的笔，又没有相应的表达能力。就像仅仅穿着登山靴再拿一根小小的登山杖却站在世界第一高峰面前的登山者一样，只有无所适从的份。”
“我觉得，你已经有笔了。”
“要是连你都写不了，这世上也没人能写了。这点我可以保证。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好。”
“谢谢。但是突然被萍水相逢的人做了保证，总感觉没什么说服力啊。”织田作之助直接把脑子里的想法原封不动地说出来了。
萍水相逢的人。
我立刻僵在了原地。手中的杯子里，冰块再次碰撞出声音。
不论是拿杯子的手，还是脸上纯真的表情，甚至是呼吸，都仿佛瞬间凝结了一般，那一瞬，时间戛然而止。
我竟觉得他现在似乎快要哭出来了。那一瞬间，织田作之助这样想着，但又很快的抛弃这想法。
你看，下一秒他就立刻变回了原来的表情。
“的确如你所言。”我微微颔首，“是我失言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那少年一般的稚气终于脸上消失不见了。
织田作之助稍微想了想，决定直奔主题，“我带的后辈现在身陷危机。”
“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他去heishoudang总部惹了些麻烦。虽说现在他能四肢俱在地活着走出来就已经算得上奇迹了，但是他活着回来后，一定会早到heishoudang的追杀。我就是为了避免让这种情况的发生而来。我希望我们能做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织田作活了下来、加入了武装侦探社、还写出了能够拿奖的小说。而芥川，这个由他带出的，属于港口heishoudang的无心之犬也找到了能够带他奔向光明之人。
“芥川似乎遇到了一位好前辈啊。”有些楞楞地低声说道。
“什么？”
“芥川的事你大可放心。那我们就说好，从明天起，取消针对芥川的一切行动。一言既出，没有例外情况也没有保留条款，就这样约定好了。话说我原本其实也是这么打算的，只要他能活着从大楼里出去的话。”
他盯着我，一动不动。并直接扎向要害：“太宰，你究竟为什么把芥川引到heishoudang？”
“被你发现了。”
“歪打正着罢了。”织田作之助摇摇头。
“但我也不是无凭无据。你知道芥川的名字。这个名字我们从未对外人提起过。并且我也并没有提过芥川是前去报仇的。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芥川会侵入heishoudang大楼，而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给侦探社送去信件的heishoudang首领。”
织田作之助把玻璃杯放在桌上。
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杯子旁边。
我的视线被那件东西吸引。
“……那是什么？”
放在那的，是一把枪。
枪口正对着我。
“标志着谈判结束的东西。”织田作之助语气平缓，“虽然我还想搬个大炮过来，但是能带在身上的就只有它了。”
这把枪虽然老旧，却是把好枪。一看这个老伙计就是跟织田作之助相处了很长时间。手里拿着它，闭着眼睛都能打中目标。
织田作不信任我。
“把枪拿开。”
至少不要在这家酒吧。
“恕难从命。这得怪你。”织田作之助轻轻把手指放上扳机，“谁叫我对面这位是这座城市黑暗面的化身，港口heishoudang的首领呢。更何况，说不定今天的会面本就是heishoudang一手设下的圈套。”
“我并非自愿当上的首领。”视线急切地扑向织田作，“真的。”
我只剩下这段回忆了。
对着那样真诚的眼神，织田作之助竟差一点就要将他太宰治的话信以为真。
然而，他既已是声名远扬的港口heishoudang首领，想骗过我这种不入流的小侦探岂不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织田作之助重新握紧了枪。
“看来想救芥川的话，不想点别的法子是不行了。”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这家店的话。”
求求你！
“我从未想过对你设下圈套。”
相信我！
“织田作，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把芥川引到heishoudang，对吧。”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告诉你吧！理解我吧！救救我吧！
“这个世界不过是无数个世界中的一个而已哦。”我看着他，像是在倾吐、在宣告。
“而在别的——在原本的世界里，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在这里举杯痛饮，我们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织田作之助似乎思考了一下我说的这种可能性，“就算那是真的。”然后说道，“你对芥川做过的事也不会就此一笔勾销。”
我想说点什么，却没办法组织好语言，最后只好强行开口：“织田作，你听我说，我——”
“别叫我织田作。”织田作之助的口气强硬，“你不该这么叫你的敌人。”
那个世界，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言和我说过话，像是突然间喘不上气了一般。
对啊，那不是我的世界。
我的脸变得扭曲，眼球不停地乱转，嘴巴一开一合，像是在和看不见的东西进行着殊死搏斗。
“太悲哀了。”细小得快要听不见。
“真是太可悲了啊。我带着没有你的heishoudang同mimic开战，从牺牲的森先生那里继承衣钵，把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都视为敌人然后将组织不断扩大。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世界的——”
突然，像是厌倦一般，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话语连同喘息声一起消散在空气中，只剩那些凝结着情感的碎屑还倔强地在空中替他挣扎着浮沉。
良久，相对而坐的两人，谁都未发一言。
然后，沉默结束了。店里的音乐应景地响起了悲伤的钢琴曲。缓缓流淌而出的音符，将这一幕定格成了一张、描绘着“再也不见”的老照片。
“我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来道最后一别的。”
许久之后，我才再度开口，“此生能得一人，可以对他好好说声再见，很圆满。而如果我历经一生的苦难就是为了对他说出这句再见的话，此生也就别无他求了，不是吗？”
这是我对人间最后的求爱。
织田作之助想了想：“没错。”
须臾间，从织田作眼里我的脸上浮现了一秒、安心的神情，然后离开座位，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我平静地看着枪口，继而看向织田作之助，“想开枪的话就开吧。但你若能容许我的任性的话，可以稍微ren耐片刻不在店里开枪吗？除了这里，在哪都可以。”
他看着我。半响，不知为何，听进去了我的请求，织田作之助终于把枪收回了怀里。
“谢谢。”我又微微笑了起来，转过身，迈出步子。
“再见了，织田作。”再也不见，织田作。
没再回头，走上台阶，门关上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寂静的酒吧。
不久之后统帅着港口heishoudang、横滨黑暗秩序的支配者；一手建起伟大的计划，将众人的命运操纵于掌中的人——在他的日暮黄昏中，去了他夙愿已久的归属之地。
“这里是唯一一个他活着，并且在写小说的世界。因此，我是不会让这个世界就这么消失不见的。”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不知道邀请还是督促。
我放松身体，向后倾倒。
“终于到了这一刻，我期待已久的瞬间。我好期待，我太期待了...”闭上眼睛，嘴里溢出的话语，像是来自一个甜美的梦。
但是，我还有尚未了却的心愿。你那本就要写完的小说，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事到如今，也就只有这一点，我还无法释怀，无比惦念。
风声还在耳边回荡。
残阳的余晖，鲜红的、火热的，渗进铺路石的缝隙中。
只有那盘旋在横滨上空的风知道一切，它们一直在那里，俯视着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点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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