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与墨燃各自捡起一块石头,消失在原地。
夏凫犹豫道:“盛你……”
“快走吧,我有躲藏之处,死不了。”
夏凫这才去捡石头。
指尖才碰到石块,眼前就闪过光怪陆离的辉芒,天地旋转,五彩缤纷的色泽奔流而过。待一切归于静止,那望不到尽头的血红忽然消失了。
又到了神武库中。
墨燃抱住师昧,自然地揉着他的头发,与楚晚宁拉着的手早已松开。
楚晚宁脸上总是淡惯了的,喜怒哀乐都生长的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年纪大了,人又僵,传送阵里转的久了,心口都有些凉。
不过还好,指尖还有一点点热度的。
他就凭着那一丝很快就会消散的残存温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干净。
“师尊,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晚宁朝薛蒙点了点头,说道:“无妨。”
夏凫不由得有些心疼,犹豫着想要拉住师尊的手。
“阿宁也来了。”师昧惊喜道。
夏凫猛地收手,转向师昧微笑着掩盖似的点头。
“你们也是被那鲛人传来的?”
薛蒙他们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声。一行人回头,忽地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紧接着沸腾的铸剑池中哗的一声,竟然窜出个身形扭曲的人来!
这绝不是个凡人,或者绝不是个活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烧的铁水之中泡着,仍然苟活。反观此人,虽浑身皮焦肉烂,骨肉模糊,可显然还是个喘气的。四道锁链分别锁着他的四肢,将他定身在熔炉之中,饱受苦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朝众人连连作揖,目露恳求之色,央他们聚到铸剑池边。
他不会说话,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可以表达,只见他挥动那白骨森森,挂着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滚的铁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缓慢拧成数行古老文字。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楚晚宁:“是仓颉古书,还未曾教与你们。”
墨燃道:“那——这写的是什么内容?”
楚晚宁上前细辨,说道:“……他要……求救。”
仓颉古书相传是天界文字,在人间佚散诸多,会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像楚晚宁这样的一代宗师,也无法尽数辨认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内容还是阅读无碍的。
楚晚宁细看了一会儿,慢慢译道:“他说,他是这株柳树的化灵。名叫摘心柳,在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他被勾陈上宫从神界七重天带来人间。之后,勾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弃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陈上宫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经吩咐的,数十万年如一日,镇守着金成池,看护着神武库。渐渐地,受到灵气滋养,幻化出了人形。而后,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楚晚宁忽然顿住,没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么了?”
“……这三个字我不认识。似乎是个人名。”楚晚宁说着,抬手点了点盘扭繁复的文字,“总之,这个人来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强盛,心狠手辣,将池内生灵尽数杀害,并以珍珑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假勾陈!”
摘心柳听到他这么说,眸中放光,立刻跟着点了两下脑袋。
“……还真猜对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哈哈,想不到我还挺聪明。”
夏凫无语。
这只要有脑子不就能猜的到?
(以下原文,可跳过)
楚晚宁淡淡看了墨燃一眼,继续道:
“这些年以来,摘心柳都处于失智状态,从未有过半日清醒,幸好,曾经与它同气连枝的另外两段柳条——天问和见鬼,都已双双苏醒。借着它们的力量,让摘心柳暂且恢复了神识。不然的话,恐怕它此时已经失控暴走,戕害于在场诸位。”
“在场诸位”听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四个少年齐齐抬头盯着铸剑池里的那个灵体,不知该如何咀嚼它的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辈——”
薛蒙:“柳前辈?”
“不然叫什么,摘前辈吗?”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继续说,“我讲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这番话,实在有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摘心柳虽不能言,却能听懂墨燃的话,他扭过脸来。
墨燃道:“你先说你受了假勾陈的蛊惑,又说你恢复神智,是受了天问和见鬼苏醒后的灵气影响。可是见鬼就是假勾陈给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摘心柳摇了摇头,楚晚宁眼前的文字就变了。
“我乃神界树种,他对我了解不深,并不知道神武可以影响我心智。他研习三大禁术,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来,因为我寿数将尽,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寻求为我续命之法。但我实在不愿再苟活,宁可死了,也不想再为虎作伥,可惜我受制于人,处处身不由己……”
楚晚宁读到这里,微微沉思:“所以他让墨燃来到水底,墨燃是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打的算盘,想必就是要将墨燃与见鬼的灵力合二为一,献祭于你。”
摘心柳点了点头。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陈说了,木灵精华有两个,师尊也是其中之一,为何他独独把我关了起来?”
摘心柳写道:“自古祭品以幼者为上佳,给树灵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还需饱食饱饮,七情六欲皆被满足,再于毫不知情的极乐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遗憾,怨气要是大了,反而会加快我的枯萎。”
他这样一说。墨燃顿时想到了密室中那个变成楚晚宁的狐妖。
原来那是要满足他的情欲,就像杀猪前要把猪养的肥肥胖胖,这样吃起来才香。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看到的是楚晚宁,而不是师昧了。他珍爱且怜惜师昧,自是不敢亵玩。于情欲一道,他对楚晚宁的渴望确实比师昧强烈得多……
楚晚宁见墨燃神色有异,还道他心有余悸,想宽解他两句,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见墨燃脸红了,楚晚宁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倏忽住了嘴,半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过了头。
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来是回忆起了所谓的‘七情六欲’,竟开始想入非非。
楚晚宁忿然甩袖,冷着脸,低声斥了句:“恬不知耻。”
墨燃:“…………”
幸好楚晚宁不知道在幻境中满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剥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神武库的地面猛地颤抖了一阵,薛蒙惊道:“怎么回事?”
摘心柳灵体不及回答,面色便疾速扭曲变形,他抬起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颅,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嚎。尽管他发不出声音,可那狰狞表情,暴突的双眼,却像是让人恍惚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盘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血丝很快遍布了整颗眼球,若不是有那四条锁链拴着他,他只怕已要飞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们……快……将我毁了吧……”
看来摘心柳恢复神智的时限已到,摘心柳灵体苦痛挣扎却全无成效,只见得铸剑池内窜出一股黑气,不断冲撞攻击着柳树灵体浸泡在池中的肉躯,一时间铁链玎玲,花火四溅。
楚晚宁见情况有变,迅速挥袖将弟子拦于身后,面色凌厉,问摘心柳道:“该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动虽慢,但却可以驱使铸剑池铁水,在瞬息间组成仓颉古书。
“我即刻便要丧失神识,届时伤及尔等,并非本心。其余我无力相助,亦不及细说。唯将我所会的法术告知尔等,万望当心……”
铁水倏忽变幻。
“我所擅术法有三。其一,南柯一梦。此乃魇术,受术者将于昏睡中得偿所愿,美梦长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灵力能强到感知出这是场幻觉,也会依然甘愿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诀,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术……”
然而他的灵力却在此时,已经用到了极致,竟然无法再调动铁水,组出更多字来。
这个摘心术究竟是什么能力,竟就这样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挣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阵血雾,他调不动铁水,却还兀自拿手指头沾着爆出的鲜血,一双痉挛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宁,双目暴突,极不甘心。
“师尊!”见楚晚宁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别去,唯恐有诈!”
摘心柳说不出话,只是悬着那根蘸着血的手指,忽然间,眼中有泪水流出。
楚晚宁:“……你要我过去?”
摘心柳缓缓点头。
“……”
“师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宁却朝他摇了摇头,独自向前,来到铸剑池最边沿,将手递了过去。
摘心柳似乎颇为触动,他深深看了楚晚宁一眼,挣扎着又挥了挥那条挂着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礼,而后他忍着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宁的手,在对方掌心中颤抖着写道:
抽签筹,破梦魇……
切莫——失……心……智……
魇……破……劫——灭!!
最后一个灭字还未捺出笔锋,摘心柳忽然像一滩烂泥,迅速瘫瘪,跌回滚沸的铸剑池中,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铸剑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红水浪,滚滚铁水裂空而起,九道龙型火柱拔地腾出,楚晚宁被这惊涛骇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后面,火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目。
(原文结束)
喷涌的铁水流柱中,忽然窜出五张签筹,高悬空中。
“这是抽签筹啊……”一直在静观其变的夏凫缓缓开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张签筹。
接下来发生的事……
楚晚宁道,“你们不可冒险,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墨燃心中微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楚晚宁这个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师尊……”
夏凫担忧,拉住楚晚宁,故作轻松道:“我去吧,师尊,我有持心,不会有事的。”
楚晚宁厉声道:“持心确实增加气运,但也绝不可如此依赖,你毕竟还未了解它。”
没错,夏凫连个笛子都不会吹,之前杀黑子完全靠物理攻击。
“那师尊……你把持心带上吧……”
楚晚宁摇头:“那是你的神武,你灵力弱,自己留着。”
说完,便走上前去,抬手摘下其中一张签筹,那张签由淡黄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两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蒙问。
楚晚宁道:“这签上未着一字。”
“竟会这样?”薛蒙奇道,“那我来试试。”
五张签筹全被拿走,师昧、薛蒙和夏凫的签筹与楚晚宁一致,但……
“皿古雨?”
墨燃瞪大眼睛。
夏凫一看。
什么皿古雨,是血滴漏啊!
我的记忆力当真不好,先前居然记成了血漏,硬生生少了一个字。
不对,我是怎么看的懂这古字的?
薛蒙凑过去一看,顿时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认出来的半边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宁忽然道。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们一般,神武库高耸的穹顶忽然传来隆隆闷响,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周身铜锈斑驳。不过与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个十字型的铜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晚宁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签筹。
血滴漏。
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抽签筹”是什么意思。楚晚宁瞬时色变,厉声喝道:“墨燃,快把那张签扔开!”
虽不知楚晚宁是什么意思,但那不由分说的命令,几乎是让墨燃下意识地就照着他的话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发现那玉签筹不知以何种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宁暗骂一声,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签筹与墨燃的做交换。岂料此事,那个锈迹斑驳的铜沙漏忽然伸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着墨燃袭来!
“闪开!”
“师尊!!!”
“师尊!”
刹那间鲜血四溅,紧要关头,楚晚宁将墨燃一掌推开,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楚晚宁血肉。
“师尊!”
夏凫飞快地冲上去,被楚晚宁喝止住。
“别过来!”
墨燃仿佛死了一般愣在原地,眼中有不解,有迷茫,有难过,有……心疼。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有这么丰富。
“师尊!!”墨燃突然嘶声喊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着朝楚晚宁挨近,“师尊!!!!”
“你的签……”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脸色煞白,眉目却依旧凌厉,“换给我……”
他伸给墨燃的掌心里,摊着他自己抽到的那块无字签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又缓慢地举着。
楚晚宁的眼眸很亮,很坚决,蒙着一层水汽。
“快,给我!”
夏凫大叫:“不行!墨燃师兄!不能给师尊!”
楚晚宁看向夏凫,眼中有了一丝愤怒。
他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挥下一道结界,将他二人齐齐斥开。而后厉声道:“天问!!!”
天问应声而出,将刺着楚晚宁的数十道尖锐藤条尽数劈断!
可那藤条并非俗物,楚晚宁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在他血肉间吞吃着他的灵力。别无他法,只得银牙紧咬,抬手握住断枝,狠了狠心,将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间,鲜血狂涌!
楚晚宁将断枝扔开,喘了口气,点住自己的灵脉和穴位,暂止失血。而后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瞪着墨燃,哑声道:“给我。”
夏凫慌了,他真的在慌。
师尊,他流了好多血。
会疼的,真的很疼。
“不行!”
夏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的签筹塞入墨燃手中,同时将有血滴漏三个字的签筹抢到手中。
所有人都震惊。
楚晚宁满身鲜血,想去抢。
夏凫神使鬼差地召唤持心,吹出一声单音。
霎时间,狂风大作,强大的灵力将众人带到一边。
虽然灵力强大,却没有要伤人的意思,反而,楚晚宁身上的伤口在恢复。
不明显,却有好转。
第二波藤柳袭到,夏凫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躯瞬间被柳藤裹紧吞没,扯拽到铜滴漏前。
“夏凫!”楚晚宁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裂痕。
师昧也是着急,道:“阿宁……你又是……何苦啊……”
墨燃怔怔地看着,又转头去看楚晚宁。
这个师弟为了楚晚宁,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他也有一丝庆幸。
还好,楚晚宁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