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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谋杀

独眼

  戴蒙第一起谋杀案的对象是他的导师,他本科毕业后选择硕博连读,整整六年的时间不可谓不辛苦。

  论文被剽窃,女朋友被导师包养然后反过来逼他帮写毕业论文;学生补助被回收,不配备实验室设施;日常死人式不回邮件,学术发问没有答案;节假日送礼,做饭打扫卫生陪逛……诸如此类。

  这些他都可以忍,但是免费拿他拉完皮条后还要贬低他,利用延毕和就业机会逼迫他承认抄袭为师弟铺路……想的可真他妈美。

  

  “叩”。

  “叩”。

  “叩”。

  戴蒙敲响了导师家的门,这个干瘦的像竹节虫一样的矮子住着市中心最豪华的楼景房,远处的老城区湮没在周围高楼的阴影里,苦贱得不值一提。

  站到伸出的露台上的一刻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尤其是前女友还被人家搂在怀里吃车厘子。

  “什么事?”矮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我觉得我比师弟更有价值。”戴蒙开门见山。

  “嚯,你不服气啊?”矮子手指头点出来差点戳到他鼻子上,“你不是专心科研吗,一篇论文有什么。”

  “学生补助不是给你多发了些做补偿吗,别来死缠烂打。”

  “你那个情况也是蛮可怜,”矮子的唾沫飞出来,“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还好。”戴蒙皮笑肉不笑。

  戴蒙现在很缺钱,想钱想疯了的那种。他要维持自己的日常花销和发表论文的开支以及他养母的医药费。奖学金,助教,科研补助,高企实习,项目,但凡能抠钱的地方他都没落下,但是病了的人就像无底洞一样。

  他得拿这个论文向最近搭上的国外高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里有更高的工资。

  狗屁的学生补助,塞牙缝都不够。

  戴蒙盯着茶几上那个汝瓷花瓶,里面插着红白两色的洋金花,整圈连在一起的花瓣重叠的部分往外伸是五个尖角。

  “老板,这篇论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别的研究成果随您怎么使用,我下一个课题可以拿给师弟。”

  “得了吧,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矮子摸着女孩的大腿,“你要是拿的出这个数或者有个学术大拿的爹,呵。”

  戴蒙抿唇,洋金花的颜色在他眼中倐的变深,开得也更为热烈,甚至成了黑紫两色,定睛一看却并没有什么。

  钱啊,呵。

  导师的妻子一样很有钱,但是导师不爱她,她在导师眼中就是个善妒多疑的黄脸婆。

  她和导师闹,但是坚决不离婚。

  戴蒙偷拍了导师和女孩的照片匿名发给她,果不其然照片发过去的隔天就看见她冲到研究所薅住女孩的头发扇巴掌。

  而他连笑都欠奉,去银行确认贷款信息。

  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戴蒙头一回觉得无能为力,他是个感情寡淡的人,对养母也不是常人那种亲情之间的牵挂,而更多倾向于伪装正常的一种手段。

  之所以还没放弃是因为养母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他的本来面目,完全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硬要形容,他们应该是知己。

  而且他讨厌被除自己的事物支配,哪怕是生老病死也不行。

  和导师撕破脸皮势必延毕,有关的人脉也不能用,意味在学术圈里他会走得很艰难,那读博的意义就只剩下学历好看。

  戴蒙双手合十沉下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场无止休的掠夺。

  戴蒙拖着纯黑的裹尸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重的腐殖层上,锈红,灰黄,油紫,深棕,墨绿点点面面铺展开,从缝隙里透出苍白的叶脉,似根根削瘦的手指在他的鞋底挠过。

  树上灰白的青苔歪仄着,像撕裂的已经腐败的嘴,无声地狂笑。

  戴蒙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一个被灌木丛和藤蔓覆盖的山洞,他在侧面极有技巧地贴着岩壁打开那一层藤网,方便进入并复原。

  裹尸袋徐徐褪去,露出被生石灰烧烂的一副面孔,脖颈侧面绘着彩图,是一具佛像。慈悲像的佛头眼睛似睁未睁,乍的一看好像在流泪,但是换了角度又分明是一张笑脸。

  再往下自肩部到趾骨联合是T字刀口,戴蒙虽然临床经验少,但是理论知识很扎实,干净的创口让他很开心。上半身除了缝合线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下半身的两条腿被削得只剩下骨头,关节处和局部晕着红。

  戴蒙弓着腰把尸体推进去,仔细处理自己留下的痕迹,这里曾是他的乐园,今天则是他堕入地狱的修罗场。

  希望撒旦保佑,让这家伙晚点被发现,哦,戴蒙微笑着退出来拍了拍裤腿。

  从下手开始他就明白再无退路了,只有继续下去,在被揭发前得到足够好的成绩,他亲爱的导师才算是死得其所。

  这一瞬间仿佛甘霖降下浸润荒漠,戴蒙顺着来时的路笑得不能自已,那些惊惶的眼神要细细地嵌满他身体表面才好。

  嗯,说不定他的模样上电视的时候还会有一堆花痴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捂嘴,摇头说,我不信,长的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变态。

  善恶嘛,哪是那么好分辨的东西。

  “啪,”垃圾袋摔入桶中,压瘪一只烂了的猕猴桃,边上擤过鼻涕的纸震了一下,贴着袋子又弹落下去。

  戴蒙双手抄进口袋,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沿城中村破旧的水泥房夹出的巷道行走。

  从那窄窄的一线天里看,远方电信塔拉出的长缆像是五线谱,要是有麻雀或者乌鸦,就和谐美妙了。

  “兀兀穷年,赚杀个声名起,腰别金镂,到头妻离子散,扒扒半幅心肝,浑黑似煤炭,叫一声好郎君,这奸邪歹人敢是不敢是应——诸天公!冤屈何洗?!勿要放跑了白面的腌臜辈——!”不知道哪户人家里放戏,老生硬朗刚烈的声腔顿时冲了他一脑门,差点跌个跟头。

  戴蒙加快脚步,从这逼仄的地方逃出去,迎面一辆电动车见人连忙急刹,自己却把不住摔在了地上,立时火起叫唤:“死嗲的短命鬼,别让我提(逮)到你。”

  戴蒙的心在胸腔里砸得咚咚响,一种暴戾的欲望随之升腾,不够,还不够。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启事里附着的年轻女孩微微笑着,定格在最美的瞬间。

  戴蒙反复擦拭那柄瑞士军刀,走向屋子角落,被登山绳扎得酷似蝉蛹的麻袋止不住地在摇,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市郊废弃的工地视野很开阔,从这可以看见城市通天的明亮,在温柔的暖黄色里夹各种鲜艳的彩光。

  猩红的地毯被卷起,和麻袋一起扔进铁桶倒上汽油噼里啪啦地烧着,天上烟花纷纷扬扬藤萝开枝般散向四方,正是万家灯火时,同在梦中佳境。

  戴蒙等它烧的差不多了,又往里打了一串鞭炮,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新年快乐。”

  昨天晚上重症监护室负责监测心跳的仪器停了,他解脱了,但是也非常愤怒。

  他遭了背叛,她说过要长命百岁,看他功成名就。

  她骗了他。

  戴蒙不沾烟酒,也讨厌极限运动,他没有什么热爱的事物,之所以学医也是因为合适,无聊。

  做了就做到最后,做到最好,无非就是这样。

   

  “要平安,要喜乐,”养母还年轻时拿着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一直垂到小腿的地方,又黑又长,“我有时候宁愿你不要那么聪明,当个普通人。”

  “你讨厌我?”戴蒙那时还没有学会伪装,天生的凶恶相流露眉间。

  “慧极必伤,你看得太透彻了就爱不了人。”

  “我前额叶掌管情感的区域有损伤,对于大部分利他行为感受不到愉悦感。”

  “不损人利己就已经是好人了。”

  “我还没有犯罪是因为没有诱因,但是我有实施的想法。”

  “谁没有过恶念?我还想把我那个早死的死鬼的坟给掘了。”

  “我注定是社会中的异类。”

  “异类多了去了,差你一个不成?人格障碍,跨性别者,同性恋,恋童癖,恋物癖,恋尸癖,异食症,宗教狂人,BDSM,瘾君子,妓女,”养母开始编辫子,“虽然大部分活得很痛苦,阴暗,甚至猥琐,但他们就是活着,没有理由。”

  “你的未来比他们中大多数人要广阔,你很自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是你的事 ,但是无论做什么都有规则,如果你打算在现有社会体系下好好生活,就不要触犯法律。”

  “法无禁止皆可为,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也是你活动的限制。”

  “如果你非要走上那条道路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凡事贵在尝试,也不需要刻意做出一副所谓正常人的模样,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保持理智不踩其他人的线就行。”

  “按常理来讲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戴蒙伸出手指戳自己的额头,“但这个建议听起来还行。”

  “我很高兴你是个抱有高度好奇心以及理智的小家伙,”养母蓝灰色的眼睛眯起,像一只狐狸,“你愿意听我说话,这很难得。”

  “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而已。”

  “哦,为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而庆祝。”她微笑,打开果汁饮料倒在玻璃杯里,一人一杯。

  思辨的,理性的,这位有着一半外国血统的女士从他七岁与她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从来不见她为什么而失态。她按自己觉得舒适的方式生活着,不对别人做什么要求,但绝不是万事怕沾身的软弱者,相反,她有一颗极度勇敢的心,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总在别人需要时发声,伸出援手。

  从旁人和她之间戴蒙获得了很难得并深刻的体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这样一个按照道德标准定义来讲的高贵灵魂离开后,戴蒙产生了铺天盖地的孤独感,日日夜夜啮咬得他发疯。

  理性与良知是一个整体,但是失去良知远比失去理性来的简单,对戴蒙这种天生道德感稀薄的人来说,良知的约束力近乎于无。只要一把火,越界是轻而易举的事。

  嗯,他厌恶这种平和无聊的生活了,对,他要去满足他的好奇心,打破规则束缚后的下场无所谓了。

  但是结束别人生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的只有空虚,直到第十九个人(电视报道十五个是因为有四个尸体没找到)倒下,看着那个沽名钓誉的所谓新锐画家一副乱七八糟一堆点彩的油画,他忽然明白他失去了什么:现有社会体系下的的无限可能性。

  他真是失了智了,戴蒙意识到这一点后发现他做的准备并不充分,他只有一个人,但是他要面对整个社会自上而下的围剿。偷渡,整容并改换证件或许是现在最好的出路,然而他现在连达成这个条件的成本也没有。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放弃了他引以为豪的理性,表现了一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犯罪形象,无计划性的行动处处是漏洞。

  戴蒙想,我真该去医院看看脑子,不然怎么会糊涂这么久?为自己的无能狂怒又能改变什么?天性和从小到大过于顺利的生活让他对挫折的耐受力十分低下。曾经在导师那里吃过的亏全部成了笑话,他不该为了发泄动第二次手。

  他谋杀了自己的未来。

  

  穷途末路了,在积满雨水的深巷中跋涉时,戴蒙听着耳畔忽然消失的尖锐鸣笛声,明白在尽头会有一群人扑上来钳住他,扣住,往下压,丢进看守所里等待开庭,然后在监狱度过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

  他终将死去,以最寂寂无名,最悲哀的方式。

  但是上天给他判了死缓,意大利手工皮鞋的尖头停在了他面前,伞身倾斜盖在他头顶,英俊的男人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跟我走吧。”

  “丧家犬一样,怪可怜的。”

  戴蒙没有问他是谁,直身与他并肩,这个穿西装的男人扔给他一个头盔,自己摘了眼镜也戴上头盔和护目镜,居然是开着重机车带他在城中村狭窄逼仄的道路里穿行,很有一点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桀骜味道。

  这一片的监控覆盖率很低,而且很多探头都是老旧损坏的设施,戴蒙刻意避开,男人对警方来说是生面孔,留下的信息越少对戴蒙就可能越有利。

  戴蒙给他指路,绕到了某条公路侧面的巷子里,果不其然对面马路边上停着辆警车,男人轰动油门捏离合器换挡,箭一样弹出。可怜的老捷达慢了半拍,只吃到机车尾气。

  飙上公路后一连几个红灯闯过,男人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带着他进了个类似会所的地方的后门,叫他等着,差不多半个小时后,男人开车过来降下车窗冲他昂下巴:“上来。”

  戴蒙一坐进副驾驶就和顶上悬挂下来的***同志的相片面面相觑,这个内饰风格一看就是中年人:“借的车?”

  “租车公司租的。”

  “找得到你身份信息。”戴蒙说。

  “谁还没几套假证?”

  15年假证交易还是很猖狂,身份证真的一百,假的八十,有人驾驶证用了六年才查出来:假的。

  戴蒙浑身湿漉漉的,水贴着皮肤洇开,冷得难受,他双手轻轻搓脸:“去哪?”

  “我的别墅。”

  “要多久?”

  “很快。”

  戴蒙不说话了,连呼吸都放缓,靠在比墙软不了多少的坐垫上觉得背疼。

  “唔。”男人从西装外套的贴紧左胸的口袋抽出口香糖,不紧不慢地咀嚼,留兰香的味道与薄荷相似却更加甜香,雨刷在前车窗上来回划动,始终是一个扇形,无法成为半圆,雨水声里万物寂静,戴蒙忽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应该是这个味道,要更浓烈才对。

  麝香,没药,檀香,孜然,胡椒,豆蔻,姜黄……动物性材料和辛香以及温暖的辣味。

  这是谁来着?记不清了。戴蒙猛地弹起,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有所空缺,不应该,他的记性很好啊。

  是袭击那个健身教练反而被砸倒在地上磕到头那次留下了后遗症?血流的很多,还是受害者送他去的医院,虽然他出院后就找机会把对方锁在车里推下了跨江大桥。

  男人的侧影在闪电劈下的白光中轮廓清晰,手握住方向盘打灯转向,拐上盘山公路,远处的指示牌像个干枯的人形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山上风景很不错,你看了应该也会喜欢。”男人说。

  厚重的,无法逃离的宿命感滋生,类似的话他好像也说过,戴蒙扭头看着对方:“嗯。”

  车在欧式庭院的铁艺围墙边停下,红粉两色条纹的半重瓣花一直爬到栏杆顶上又垂下来,那红色在灰蒙的雨中依然热烈,如此骄傲。

  戴蒙盯着那花,想,太张扬了。

  “喜欢?”男人伸手去摩挲叶子正面光滑的蜡质层,报出花名,“七月四号,美国独立日。”

“很漂亮。”戴蒙应和他。

男人笑,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你不喜欢。”

“你总是把喜恶藏起来。”

“我以前以为是你温柔,不愿意给人难堪,”男人把车开进庭院,往后方车库移动,“后来我发现……”

“你就是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人渣。”

“戴先生,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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