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敲打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手里的笔被横着放在桌面上，以正中间为轴，两根手指稍稍一旋，铅笔就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笔的两端转出虚影，渐渐形成一面圆盘。那圆盘再仔细看，竟可以变得无限大，大的像是概括了整个世界，圆盘上逐渐出现了好多小点，形成了一道道人生轨迹。
有的平行，有的相交。不知道哪条是自己的，不知道哪条会和自己相交。
李楷灿只希望李敏亨的那条和自己的不是平行便好。铅笔渐渐停了下来，世界消失了，又恢复成了单一的一条线。李楷灿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眨了下眼，再次让笔转了起来。
“哎！”耳朵上方忽然炸起一声，李楷灿手一哆嗦，铅笔被推了出去。他仰起头来，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蜜。
“嘛呢？！”张蜜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敲了敲李楷灿的桌角，“上班时间，不干活就算了，怎么还和根儿铅笔玩这么起劲？”
李楷灿桌子的左上角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小沓资料，那是张蜜早上给他的，昨天市中心的购物大厦起了火，火势猛烈的很，从三楼到五楼全都着起来了。消防员、jing方和医院的人都到了现场，折腾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把火势控制住。
事故报道就是钟辰乐亲自去做的。因为昨晚在给黄仁俊过生日所以提前下班的缘故，李楷灿今天要把昨天缺的活儿全补回来，偏偏自己前几天还在网上接了一个家具的设计，这几天预计他得忙死在工作上。
可他，却在，愣神。
在思考李敏亨昨晚的提议。
草。要人命。
李楷灿盯着张蜜，半天张着嘴“啊”了一声，才慢吞吞地拿过资料，在电脑上开始敲击起来。张蜜瞅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德行，插着腰啧了半天，“干嘛？你又想谁呢？以我多年经验来看，一般一个人呈现出你这种表情的时候，多半是在犯相思病。”说着张蜜扭头把椅子从她的座位上再次拉过来，八卦俩字写在脑门儿正中心，“来，给姐说说，姐帮你！”
“我现在听你的要开始工作了。”李楷灿的眼没从电脑上移开。
话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李楷灿动作一停，眼睛直勾勾从屏幕下移，移到到自己的手上，张蜜的手还按在上面，“不差这一会儿！”接着他又看向张蜜的脸，脑子忽然想起那天他们一行人去医院采访李敏亨时他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在公共场合不打情骂俏也是一种礼貌。”
打情骂俏。
打情。
骂俏。
哦……
嗯？？？李楷灿忽然想到，莫非他是觉得，自己在和张蜜……
思及此，李楷灿把张蜜的手用两根手指拎起来，放在一边。如果李敏亨真是这个意思，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些位置的？他在吃醋吗？
他的心情因为捕捉到这一丝风吹草动而扬了起来，虽然他怕这是自作多情，但作就作吧，反正他又不会去问李敏亨，还不如就这么以为，让自己高兴高兴呢。于是他清清嗓子，支着下巴问：“如果，有一位帅哥，邀请你去他家住，你会答应吗？”
张蜜毫不犹豫：“当然！”随后又凑过来问，“我和帅哥什么关系？”
“就……”李楷灿想了想，“假装就是刚认识的人呢？”为了严谨他又补充，“是很安全的情况下，不包括劫色劫财。”
“如果是很帅的话，那我二话不说直接冲。哪怕是被劫色我也愿意……”张蜜还没说完就被李楷灿一击爆头，只见李楷灿斜眼瞅着她：“你一姑娘家家能不能检点些！要是个很帅的劫匪去你家你试不试也这德行？能不能保护好自己了？！”
张蜜一撇嘴：“哎我不就开玩笑吗。怎么，莫非你这不是假设，是真有帅哥邀请你同居？”
李楷灿说：“是租。他把他家的一个房间租给我。”
“帅房东。这个可以冲——”张蜜为了防止李楷灿再给她一下子，也严谨地补充道，“——充分了解之后试一试。”说罢她又凑过来，“所以真有这回事？”
李楷灿嗯哼一声，张蜜的眼里又闪出了无尽光芒：“不错啊你小李子！你桃花运爆棚哦！上次是医院学霸帅哥，这次是帅房东？”她停了一下，脸色微微正经起来，“不过你还是要足够了解了再答应，那毕竟是他的地盘，他提出这个提议，还是要先摸清他是否对你有图谋不轨的意图。”
李楷灿竖起一根手指头：“首先，还是想先告诉你，上次的医院帅哥，和这次的帅哥房东，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张蜜：“……？”
“其次，再纠正一下，”李楷灿淡淡道，“是我对他图谋不轨。”
张蜜：“……”
在目睹着张蜜嘴里骂骂咧咧着“吗的死gay显摆什么”的话语回到自己座位后，李楷灿没忍住笑出了声，待他坐正重新开始手头的工作时，却发现他前面办公座位上的人正扭头看着自己。
李楷灿一愣，也看着陈响。
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得有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看的，李楷灿只知道他和张蜜刚刚聊天时音量不大但也不算小，就前后不到三米的距离，不是聋子都可以听清。
所以陈响一定也听见了。
关于李楷灿喜欢男生这件事情，他从知道自己这事儿这天起，就没打算藏着掖着，他交过的每一任男朋友都不是偷摸着来的，他觉得这事儿别人知道了就知道了，就算有背地里骂自己是变态的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又听不着。包括后来上大学他追李敏亨，也是大大方方的，在一起了之后也会肆意牵手。
因为他知道自己谈恋爱是让自己开心的，也要让那个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开心。不是为了个不认识的人，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他的幸福自己要先感受体验到，别人的目光，算个屁。饶是李楷灿这两年性子有所收敛，但在这件事上，他永远选择坦诚相待。
他骄傲的是自己这个人，他的傲骨除了可以被李敏亨折断，其他人休想触碰分毫。
所以他回视着陈响，不吭声。他真的算不上喜欢这个人，这人的存在感在办公室内极低，本应该是个不会多惹是生非的主儿，可李楷灿从第一天的不愉快就能看出来，陈响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内心的小算盘打的比谁都快都响。还有那双看谁都像是在审视的眼睛，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就这么互相盯了几秒，陈响没说话，又把脸扭了回去。李楷灿也就开始低头干着自己的事。
就在快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黄仁俊的电话，那边的黄仁俊气若游丝，哼哼唧唧嘱咐他回来的时候从旁边菜市场带斤炸鸡回来。
“老子要补！他~妈的~”黄仁俊的声音顺着电流爬过来都透露着“虚”这个大字，偏偏还要过嘴瘾骂两句，但此刻无论多恶毒的话都听着实在没什么杀伤力，“罗渽民昨天做的好吃的全部不作数！草嗷嗷嗷老子的腰……”李楷灿一边应着一边对他说着辛苦了辛苦了，然后毫不留情的撂了电话。
他把资料装进包里，打算把剩下的一点儿回家弄完。然后单手拎起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向外走去。刚走进电梯门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李楷灿以为是黄仁俊又让他捎什么东西，于是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先接了起来。
“哎又怎么了？”他正一手举着电话另一只手尝试把外套的扣子系上，又把背包弄出的褶皱抚平，可电话那头却没了声音。单手实在是抚不平那些褶皱，他歪着头用肩膀夹住手机，空出两只手把肩上的包带抬起来抖了抖身子，“喂？”
“……是、是楷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电梯到了一楼，门打开。李楷灿站在里面，一切动作悉数停止。随后他用手拿过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果然看见的是一串不认识的陌生号码。他的嘴抿的很直，直到电话里又传出了声音：“我是兰阿姨。”
这个声音晃得李楷灿的脑子一颤，眼前霎时黑了两秒。很多年没出现的声音重新钻回了脑海，被堆砌在最心底、被水泥封存的东西，终于有了破土的架势，使坚固的水泥裂开了蛛网。
李楷灿没说话，但也没挂断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年轻，疲惫和小心翼翼也没有很好的隐藏，只是对李楷灿说话时还是习惯了卑微，“你……你什么回趟家里呀，听说你回国了……”
“是他让你给我打的电话？”李楷灿直接打断了她，那头立马没了声音，李楷灿看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眯起眼睛，“你们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没等对面说话，李楷灿就笑了：“怎么，他连亲自给我打个电话都不肯么？是他让我回家一趟的还是你让我回的？他不是——”
“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
没管那头再说什么，李楷灿直接挂了电话。起了风，他眼睛干涩地看着外面的行人，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手里的手机已经被自己攥的有了温度，李楷灿指节发白，不知道下一步应该要做什么。
他们知道了。他只想着，他们知道自己回来了，还搞到了电话。
电话。李楷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打开手机，把刚刚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的余光扫到了自己的大衣，刚刚扣的扣子全是错位的，此刻衣领正歪斜着露了个口，冷风就这么溜了进去。
怪不得刚刚打了个冷颤。他面容平静的把手机放回兜里，然后把扣子挨个解开又重新扣好，迈开步子。
路口的红灯变成了绿灯，行人们开始流动，李楷灿却站在原地没再动。
他把手插进大衣兜里。
我的手在抖。他想着，又不冷，怎么会抖呢？
他把手指蜷进手掌使劲搓了搓，还是在不可抑制的抖动着。
是因为那通电话。对了，但怎么会呢？他明明把情绪收的很好，只是那个女人一通电话，应该不会引起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老子当初说的话他通通都做到了，搬出家去，出了国，再也不踏进那个家一步。
为什么如今又给他打电话，来扰乱本来就不怎么好的生活呢？
生活，为什么，要一直，不肯放过他呢？
他还没等到李敏亨的原谅，为什么又要横插进一桩别的事情呢？
李楷灿站在信号灯下，眼前的一切全部化为虚影。有人从身边路过时看了他一眼，他这才发觉，他整个身子都在小幅度地颤抖着，好像天忽然塌下来了，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铺天盖地的委屈闷的他透不过气，想哭却只剩干涩发酸的眼眶，不肯施舍一丝水汽给他。
我的生活完了。李楷灿想，我的青春完了。
它结束在大二那年，结束在李敏亨离开的那天。
我就是个活该遭报应的傻逼，陷在那片沼泽里无人问津，任由其下坠，那个唯一能救我的人，被我亲自推开了。
沼泽蒙住了我的眼带走了我的光，把他扔在了阳光下融进去，我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他，他在人海中，与众生共同沐浴在天光之下。只留我，在世界黑暗的一角，堕落腐烂。
直到手指触碰到手机的边缘，他的意识才堪堪拉回一点，他攥住了手机，仿佛抓住了什么希望。然后他了然，其实他是想李敏亨了。
现在忽然很想听见他的声音，可以的话，想看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再得寸进尺一些，想埋进他的怀抱。
他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喜欢与爱》，里面写道：“喜欢但是不爱，爱却并不喜欢，可见喜欢与爱并不是一码事。喜欢，是看某物好甚至极好，随之而来的念头是：欲占有。爱，则多是看某物不好或还不够好，其实是盼望它好以至非常好，随之而得的激励是：愿付出。”
李楷灿喜欢过很多人，例如他的所有朋友，他的每一个男朋友。他还喜欢过李敏亨，他第一眼见到李敏亨就喜欢他，然后不知不觉的，那种感情超越了喜欢，过渡到了另一个层面，他不知道是不是爱，因为按史铁生的说法，爱是要付出的，可李楷灿总觉得，他没有为李敏亨付出过。更多的是李敏亨为他付出，为他摒弃了原则，为他失了自尊，为了改了人生的方向。
可他呢？他浑浑噩噩，享受着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爱李敏亨的时候太晚了，以至于幡然醒悟的时候，那个人已经离他而去。
信号灯再次变换了颜色，等李楷灿彻底回过神的时候，手机已经在耳边了。没响几秒便被接了起来。
“喂您好？”
这是李楷灿回国之后第一次给李敏亨打电话，也是这么多年来，重新再听到那人的声音从通讯工具里传出来。李楷灿换过号码，但换完号码之后便会把李敏亨的电话再一次输进去，放在通讯录的最上面。两年，没有一次敢拨出去过。
今天是第一次。
李楷灿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简单嗯了一声：“是我。”
李敏亨应该是认出了他的声音，没有再说话。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还没有到二十四小时，但我等不及了。”李楷灿觉得他现在的声音一定很难听，喉头像是卡着一块石头，每说一句话，石头尖利的棱角便会划破他一寸，但他还是坚持说着，“我答应了，我要租你的房子。”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敏亨低沉的声音才响起：“李楷灿，是租我的一半房子，你要知道，我还是住在里面的。”
“嗯。”
电话那头好像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要住在一起的。”
“我知道。”李楷灿说，“不然我图什么呢？”
不然我。图什么呢。
“好啊。”李敏亨说，“什么时候搬？”
“越快越好。”李楷灿回答，“你方便吗？”
李敏亨好像轻微嗤了一声，便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又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李楷灿回答完才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好像很多次，李敏亨都在问他这个问题，你怎么了。
好像每一次情绪不好时，李敏亨都能察觉到，无论是面对面，还是隔着手机。想到这里李楷灿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我联系好搬家公司会提前告诉你，这是我的新号码，你存一下。”
李敏亨没再追问，只是应了一声，说会把地址发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一秒都等不了了。李楷灿想，他要见到李敏亨，他要天天见到李敏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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