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楷灿身上的疹子又开始痒了，他做了一晚上冗长又复杂的梦，梦见了他的大学时代，梦里有所有人，梦里的他从大二开始过起，从春天走到晚夏，把他曾经做过的破事儿通通重新经历了一遍，包括他和李敏亨的决裂，每个日夜汇聚成一把尖锐的刀子，深深割进他的皮肉，一次又一次的钝痛无不宣誓着他对李敏亨的伤害。
他从噩梦中醒来，已是满身冷汗。
时间刚过六点。
李楷灿从混着汗水和泪水的枕头上爬起来，摸过床头的药膏拧开台灯，把身上的红疹又抹了一遍，这种感觉只是痒，就像有一群蚂蚁在身上爬过那般，可心里的疼还没过去，身上睡的有些麻，此刻这种又疼又痒又麻的感觉几乎逼疯他。
谁说梦里不会疼的，那可是疼死了。
天还没亮，睡意却一点都没了，李楷灿抹完药就直接躺了回去，也没熄灯，任由黄色的光映在屋顶上形成个光圈，他就望着那个圈发呆。
他的梦戛然而止于李敏亨离开他的那天，留给他一个决绝无情的背影和空荡荡的宿舍。
其实后面的故事也是相当处在意料之中的平淡无奇——李敏亨离开去了医学院，李楷灿又恢复了之前的单身生活，但他没有待多久就出了国，在那边上了一年学就开始了工作。
和李敏亨分开的开始那几天黄仁俊刘扬扬几乎不敢和李楷灿说话，他该上课就去上课，但课余时间就没了踪影，只有晚上回来憋在被子里，第二天又周而复始。刘扬扬一直有些内疚，他们当时说的话都不算好听，就相当于把李敏亨当成了一个物件，在谈论他的价值，事后才发觉李楷灿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可又有什么用呢？说什么都晚了。
李楷灿也没有怪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脑子有病，为了一时的成就和爽就说了违心的话，他早该知道李敏亨是个极具自尊高傲的人，可他却把那人的脸皮生生扯下来踩在脚下。
终究是错在自己。那天他去找李敏亨的时候用尽了他半生的勇气，找来的只有一地狼藉，也许那个时候老天爷就在告诉他，你和他的缘分就到这儿了，别自欺欺人了。
他在国外的那两年亲身经历了曾经黄旭熙对他说的那些，说的不是母语，到处都存在歧视现象，他在学校甚至被一个白皮老外骚扰过一段时间，最终以他把那人狠狠揍了一顿告终，结果换来了那人的敬而远之，同时也换来了一段校园冷暴力。
他成为了别人口中的高岭之花，还是一个狂妄自大不知好歹的“黄种人”。
在国内没经历的，在加州经历了个遍。后来参加工作，公司也会优先把遇到的机会分给native speaker，李楷灿碰壁将近两个月。于是他也和黄旭熙李帝努钟辰乐他们一样，说出了那句普遍留学生都会说出的感叹：“哪儿都不如国内好。”
那个时候的他，空前地后悔，也空前地思念李敏亨。李敏亨的电话屏蔽掉了他，可明明换个号就能打过去的事儿，李楷灿却畏畏缩缩一直不敢做。有一次深夜喝醉，借了朋友的手机壮胆拨了越洋电话回去，那边响了几声便接了起来，少年人的声线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一声“喂您好”，李楷灿脑海里就立马能浮现那人英俊的面庞。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咬着食指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声都放到近乎没有，最后是憋着气听着李敏亨在那边又问了一句“您是哪位”，然后就匆忙地挂断了电话。通话界面退出，李楷灿失声痛哭。
李敏亨和他说再见的那天他没有哭；找不到李敏亨的时候他也没哭；出国那天刘扬扬黄仁俊来机场送他他也忍着没哭；却因为李敏亨的一句您好哭的撕心裂肺。
还有那句您是哪位，明明是不知对方是谁而发出的一句礼貌性询问，李楷灿却听得难受，害怕李敏亨是不是真的忘记他了。但他转念又想，也许李敏亨压根不稀得记着他，哪怕记着，除了恨又有什么呢？于是更加难过。
人类太奇怪了，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预测，偏偏要让人拥有，还要添油加醋惹上七情六欲，只能让开心的时候加倍开心，痛苦的时候更甚。
李楷灿哭了那一次之后就不再哭了，他的话在离开了朋友到达加州又恸哭一次之后才彻底变少，也变得淡然了很多。他开始不争不抢与世无争，颇有种远离世俗的意思。曾经的他张扬如火，却经历了很多痛彻心扉，如今的他平淡如水，上司却意外地开始关注他，让他有了表现的机会和场合，平步青云，捞到不少钱。设计师这行就是这样，闲的时候可以闲上一个月，可忙起来之后一个作品挣的钱非常可观。
可李楷灿却不想干了，他好不容易适应了加州作息，但心却再次回到了中国N市。因为他每个夜里都能梦见李敏亨，他是来这忘掉他的，可偏偏每晚都能见到他，打篮球的、学习的、演讲的、牵着他的手散步的、与他接wen的……最多的，还是那个跟他说再见的。
他去看过心理医生，老美惯用鼓励开导那一套讲心灵鸡汤，最后还是微笑着说：“你还是需要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疗伤。”解铃还须系铃人，李楷灿心里发毛。
于是考虑再三，便又回来了，而这一趟几乎又用尽了李楷灿后半生的勇气。于是他更加小心谨慎地试图避开李敏亨，最终却因为看病神奇地重逢，所以他一惊一乍的像只耗子见了猫。
这都什么事儿啊。李楷灿眨眨泛着酸涩的眼睛，翻个身把自己重新埋进被子里。
上午的时候钟辰乐来了信息，说后天就可以去报社了，李楷灿道了谢，问需要带什么东西，钟辰乐过了一会儿才回：“把你人带上就行了。”
李楷灿看着这简单的三言两语，心道还是有些远了。大学那档子破事儿过了之后李楷灿没多长时间就出了国，这期间几乎是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哪怕他和钟辰乐他们几个都在加州，可他一次也没和他们见过面，只有黄仁俊死皮赖脸缠着他，两天一问候坚持了两年，他当年因为家里的事儿承过李楷灿的情，又打心眼儿里把李楷灿当兄弟，所以他想拉着李楷灿，不让他掉到悬崖底儿去。
时间虽然没有愈合李楷灿的伤，却真的结结实实把李楷灿的人际关系模糊的模棱两可。昔日兄弟如今有些不咸不淡，搁一块儿除了尴尬没别的。
我可谢谢你啊。
所以今天又是闲着的一天，李楷灿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打开电脑开始看版图，他在国外干的是设计，但钟辰乐在的报社让他去做编辑，还是不太一样的，可他又不愿意放弃本行，所以就在网上找了个兼职，没事儿就接接活儿给人设计点小玩意儿赚外快。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他又开始忐忑了，就跟龚琳娜好几年前唱的那歌儿似的，啊啊哦哦的，让李楷灿的心一块儿跟着过山车，然后还停在了最高的地方，不动了。
现在那心就在嗓子眼儿吊着呢，跳的那叫个快啊，全身都他妈跟开了震动模式一样。李楷灿的手也跟着抖抖抖抖抖……
打了个车到了保定会馆门口，李楷灿瞅着这饭店名儿犯嘀咕，N市餐饮行业都怎么回事儿啊，跟“会馆”这俩字儿是不是杠上了，又广东又保定的，其他字儿是不是不会写了。这时候正好黄仁俊给他来电话，李楷灿站在马路对面盯着那招牌直接说：“出来接我。”
“哎，我还没到呢。马上，你哪儿呢？”
“马路对面。”
“在那儿等我就成。”
果然挂了电话没几分钟，黄仁俊和他的小白帕萨特就出现在了李楷灿的视线里，黄仁俊把车一锁，搓了搓手：“这天儿晚上还是冷啊。走，过去。”
李楷灿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开始吐槽这饭店名儿：“不是，你说这饭店们怎么一点创意也没有啊，都一个个儿的叫差不多的名儿，真没人走错过吗？”
“啊，”黄仁俊看了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这是个新饭店，今年刚开的。”
“我知道啊，以前没见过。那那个广东会馆在哪条街来着？”
黄仁俊的表情更加憋屈了。
李楷灿：“？你说句话，你现在这样儿像便秘一样。”
“啊……这个保定会馆，前身就是广东会馆……”黄仁俊说，“广东倒闭了，现在改名叫保定……”
空气突然凝结到零下四十度，冷风在二人之间吹了个来回，道路上刚冒了芽的树在风中晃悠了两下，马路牙子上俩人无语凝噎。直到公共汽车经过按了下喇叭，才把李楷灿拉回现实。
他看着黄仁俊，又扭头看看对面的饭店，半天问了一句：“这地儿谁定的？”
“……罗渽民。”
李楷灿表情一定相当扭曲，又说：“……他故意的吧。”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李楷灿认命地叹了口气，和黄仁俊朝对面走去。自从回国之后小事儿就没断过，李楷灿觉得自己挺倒霉的，不过最倒霉的事儿当属于医院偶遇前男友，他沉着心思盘算了几个来回，都说否极泰来，这么多倒霉事儿都过了，那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大事儿了吧，只要把这顿饭应付好了，人情尽到了，那他李楷灿后天就可以一身轻松的去上班迎接新生活了。
赎罪什么的，慢慢来吧。
包间定在二楼的尽头，那扇门的颜色比其他包间的都深，深褐色的木门没有完全关严，露了一小条缝儿，从里面透出一丝白光来，黄仁俊走在前面，用手机告诉罗渽民他们到了，边向那扇门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李楷灿这几天担惊受怕惯了，他看着那扇门，总觉得不安省。那门就像人间和地狱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防线，门缝里伸出的都是妖魔鬼怪的触手，竞相爬着朝李楷灿袭来。李楷灿打了个寒战，硬是想停在不远处不走了。
罗渽民的震慑力对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大吧……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十几米的距离半分钟就能到达，在黄仁俊推开门露出房内景象的那一刻，十八道惊雷瞬间从头到脚把李楷灿霹了个对糊。
与他十几步的座位边上，李敏亨一身藏蓝色西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漂亮的下颌，眼睛里十分清明，却又透着几丝深沉，就这样与李楷灿来了个满分对视。
啊，李楷灿咂咂嘴，完了。
鸿门宴，暴风雨前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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