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所谓年味

街道上年节的氛围藏在随处可见的中国红中，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或许在许多人眼里，现代大都市的年味是一年比一年淡下去，可刚值完班正匆匆忙忙往家赶的邓子昂并不这么想。他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切实地感受到“年味”的存在。

从前，过年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在万家热闹中，他的孤独反而比平日里更为突出，所以他一向不喜欢节日。偶尔母亲在家，他们会一起过，但忙碌的母亲从来不会为过年提前做什么预备，往往都是随便买些吃的，然后他坐在一旁，看着母亲无比热情地给一众客户们打电话、发消息拜年，从不回头看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格外多余。所以，所谓 “年味”，是个麻烦且讨厌的东西，这是他一贯的想法。后来他索性直接申请过年的值班，让大家该回家过年的都回去，成全大家，留他自己一人也好在工作中躲个清净，免得在家中自己一人冷清。

但是今年，他有了他的小姑娘，想到他的小姑娘今天一早就忙活开的小身影，他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大年三十大家的那份归心似箭。因为有家人，有牵挂，所以节日显得格外地有了意义。

回到家门口，看到此前从未出现过的春联，他微微出神，旋即勾起了嘴角，打开家门。穿得毛茸茸的小姑娘听到声响，马上跳起来迎向他，甜甜地问道，“老公你回来啦？”接过他脱下来的外套，帮他解下领带，又兴奋地说着，“看，今天我贴好了春联，做完了大扫除，家里有没有焕然一新？我很厉害吧？”

他俯身将小姑娘圈紧怀里，紧紧抱住许久，“辛苦了，老婆。”

小姑娘知晓他此时情绪的来源，抬起小手搓了搓他被外面冷风吹凉的脸颊，又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口，笑着地应到，“不辛苦，你快去洗澡，暖一暖身子，外面很冷吧？”

他从浴室出来时，看到餐桌上架起的火锅咕嘟咕嘟正翻滚着，冒出热气，小姑娘在一旁依旧笨拙地切着菜。他忙上前从她手中抢过菜刀，“不是说好等我回来给你做年夜饭的吗？你怎么又动上手了？”

小姑娘环住他，软软地撒起娇，“哎呀，你值了一天班，很辛苦了，我怎么舍得你回来继续累着嘛。火锅多好呀，又暖和，准备也方便，菜摆一摆看起来也很丰盛，也不用什么厨艺……”

邓子昂回头笑道，“但是要刀功……”

小姑娘看着他切出的整整齐齐的青菜丝，扁了扁嘴，“可是，这些青菜，是要拿来涮的呀，切成丝做什么……”

邓子昂突然回过神来，看着手下的青菜丝，无奈地笑着。

焦佳人抱住他的手臂，“好啦，别切了，快先吃吧，我饿了！”

邓子昂由着小姑娘把自己拉到餐桌前坐下，他动手烫好肉，用筷子夹起，吹了吹，才放心地喂到小姑娘嘴边。看着她吃得双腮鼓鼓，一股满足的幸福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焦佳人看着邓子昂又一次专注地看着自己吃饭，自己一口也没吃，皱起眉头表示不满，“你怎么每次都看着我吃，自己都不吃，不行，我也要看着你吃！看看到底有什么感觉！”

邓子昂看着小姑娘气恼的样子，闪过一抹狡黠，伸手抓住她的小手，“那你喂我吃。”

焦佳人恍然感觉到，自己又被套路了，伸手去拍已经憋不住笑开的邓子昂，“讨厌！”没想到却被邓子昂一个借力，捞过去抱了个满怀。

邓子昂的眼神不断在碗筷和她之间来回转动，一个劲地示意她喂他，小姑娘终是拗不过，夹了菜喂给他。看着平常吃饭干脆利落的邓子昂一反常态，正一边吹散热气一边一点一点地咬着一片大片的菜叶，和一只兔子翕动着嘴唇吞嚼菜叶的样子几无二致，这幅可爱的样子让焦佳人终是笑出声来。原来，是喂宠物的感觉呀！等等！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邓子昂看着小姑娘变换的神色，心里暗道不好，连忙停下，将碗筷从小姑娘手中抽走，然后将她按到怀里，揉了揉头发，“我是看你可爱，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要是你觉得一个人做什么都可爱，那就没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吃饭就觉得特别爽，看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可爱，这感觉就是，说不出具体哪儿好，就是喜欢你的全部。看着你，就觉得很幸福。”

感觉到小姑娘在他怀里软下来，他捧起她的小脸，双眼注视着她，“那你呢？刚刚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爱？”

一股悸动在他们周遭蔓延开来，两人不由得越靠越近，邓子昂正要凑上去吻住他的小姑娘，手机却在这时疯狂地响了起来。

“喂？好，我知道了，我们马上赶过去。”看着邓子昂的神色由一丝不满转向严肃，焦佳人知道，是医院有紧急手术了。

两人麻利地换好衣服赶出门，即使在如此着急的情况下，邓子昂依旧不忘扫一眼焦佳人的衣服，再紧一紧她的领口，生怕她被寒风打着。

患儿的情况十分危急，但邓子昂发觉，焦佳人配合他动作的速度更快了，几乎是用不着指令，甚至有时连眼神都不要对上，他一抬手或是一个停顿，她立马就能接上去。

曾经的邓子昂，习惯于在各种手术的突发处理中，一众人摸不着头脑脱节于他动作之外，独自承担着审视、迷惑的目光，顶着年轻、激进的名号，接受一系列“这到底能行吗”“居然还可以这样操作”等等等等的小声议论，保持冷静沉着，稳住双手化解凶险。彼时曾有亦师亦友的许师兄，愿意全然相信他，甘在一旁作为替补。让他至少感到不那么孤独，但许师兄到底也未曾抵过心里那份失落感，转身离去，徒留他一人，在所谓的高山之巅，独自彷徨。

但如今，他的身边终于挤进了一个小小的焦焦，她对他，有着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全然的信任，也比任何人都能更快地跟上他的思路。有了这个小姑娘，居然填补了他身上所有的空缺，让他在任何时候都不再孤独。这个大年夜，果然是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圆满。

即使其他人或因跟不上他的思路，或因有着自己的不同的想法判断而落后几拍，但有他的焦一助几乎是无缝的配合，整个团队的氛围很快也被他们俩所感染，很快地跟上了配合。

紧张的手术终于宣告成功，一天的忙碌再加上这个手术结束后腿的酸麻，焦佳人在换完衣服踏出手术室的那一刻，就想倚着墙边倒下去休息。邓子昂在她扑倒前，已然抢先做出反应，将她捞入怀里，把她带到了休息室。脱掉她的鞋子，将她的双腿放到自己腿上，轻轻按摩着她已使不上力气的双腿，然后搂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柔声道，“老婆，你真的很棒！”

小姑娘挣扎着按住他的双手，“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别忙了。”

邓子昂便也倚着她，闭目养神。

不久，零点的钟声敲响，邓子昂抱住他的小姑娘，感受到怀里心里满满当当，在她耳旁轻轻地道了一声，“老婆，新年快乐。”原来有了家的新年，是这样的圆满幸福。小姑娘已是缓过劲来，回抱住他，甜甜地笑起来。“老公，新年快乐。”

见她缓过劲来，他轻轻带她起来，“走，我们回家。”

大年初一，邓子昂带着小姑娘到母亲家坐了半天，便像往年一样，到隔壁谷院长家去拜年。只不过，今年更特殊些，就算不是之前在婚礼上答应带着焦焦一起来吃饭，他也还得为他和自家小姑娘这段缘分的创造者，更多一些正式的感谢。

“子昂，小焦，来了呀？快进来，你谷老师在厨房，说是要亲手给你们俩做菜呢。”院长夫人热情地迎着。在两人婚礼前，透过自家丈夫，她终于对子昂的选择理解，且也为两人所动容。再加上，陈美兰最近总因为儿媳妇圆融了他们母子关系，和她说了不少心里话。话里话外，无不是对焦佳人到来后邓子昂的改变难掩的欣喜。她终是彻底明白，这是他们谁也无法解的结，除了那个看起来娇小却又温暖坚毅的女孩子。

邓子昂便挽起袖子径直走去，“谷老师，我来帮你。”焦佳人想跟上去，却被邓子昂从厨房里推了出来。“好了好了，你去乖乖坐着，和师母还有公主聊聊天。”

谷公主在一旁看着，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即使从小青梅竹马，但她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在焦佳人面前如此柔软的邓子昂。甚至在邓子昂给焦佳人做饭送到医院之前，她都从不知道邓子昂会做饭。如今亲眼看到邓子昂那显而易见不是短期内练成的刀功和厨艺，她心中第一感觉，竟是为小焦终于能幸福而欣慰。

在她抱着小旭，重新找回自己那份初心时，看着手术台上镇定从容的焦佳人，看着一旁的邓子昂为了她手术的成功又是要人拍照，又是等不及冲去迎接的样子，她一瞬间，就把过往一系列情绪都抛诸脑后。

曾经她是抱着一定能让邓子昂喜欢上自己的自信，也一度不甘相信自己居然会输给从来没看到过一丝优点的焦佳人。但所幸她从来有着自己骄傲，从不沉溺于纠结之中。渐渐从情绪中缓过来，冷静下来，看着和焦佳人恋爱后的邓子昂，她不得不承认，这次他确实和以往从不一样。难得的放松，难得的柔软，难得的，不再像以往，无论谁靠得多近，都仿佛与他之间横亘着隔膜，从无法真正触及。

从前隔着骄傲，她确实不曾看到焦佳人身上任何一点优点，或者说，即使看见了，却不愿意承认。但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慢慢看到了，焦佳人身上那与众不同的闪光点。

她确实基础糟糕，学历层次和她也相差甚远，但她对自己实在狠得可怕，狠到让觉得远远超过她的自己，都不自觉地产生危机感，下意识地和她进行较量。

一开始，她觉得焦佳人对病人超过病情以外的关心，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但她回过神来，并非没有意识到，其实邓子昂默默地在受她影响，只不过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把焦佳人往正确的轨道上拉。以至于，后来设了一个大局，她以为焦佳人被利用，却反被说自己没找对方式。也是在邓子昂因为小杰手术倒下之后，看到焦佳人翻出陈朵的病例，她才恍然意识到，其实邓子昂内心深处也是和焦佳人一样的人。曾经只是她自己以为，表面冷傲的邓子昂和她是同一类人。

扪心自问，父亲总说自己在被溺爱的环境中长大，虽然骄傲而优秀，但对社会真实情况的抗挫能力确实受限。在她的世界里，这世间理想而简单，她无法想象一些人性的恶，抽象模糊概念中有，实际碰到，却是完全无法承受。后来想想，自己被病患家属泼水，远比焦佳人面对的网络暴力和实际攻击，程度要轻许多。只是她有选择后退的路，有任性的资本，她可以觉得自己委屈，可以不必坚强。但邓子昂和焦佳人都不是。

其实她后来也明白过来，她早也察觉到邓子昂对焦佳人的一些反常表现，无论是看法的转变，还是态度上的放松，其实那时候的邓子昂，已经开始和她认识中的不相同了。只是强迫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即使那天邓子昂明知她会撞上被他留宿的焦佳人，但还是未曾拦住她，还出声袒护。明明自己心里已是有底，却还是要怀着一丝希冀，在生日那天最后打碎自己的骄傲。

但她到底还是洒脱的性子，难过之后，从以往蒙蔽的视线中抽离，她发现，可能自己真的从未真正了解过邓子昂。

对于感情，他明明总保持着清醒的距离，从未见过他为哪个女朋友的什么事情着急失态。可是却会在焦佳人受打击的时候，一脸担忧地一直看着，甚至破天荒请了两天假守着她。曾经无论她或是所见过的他的历任前女友，靠他多近，多目光含情，都未曾见他变过脸色。但却会在焦佳人靠近时，红了耳朵。

她知晓他们两人的身世，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却发现，其实她从来无法感同身受。当后来看见他的异母弟弟亲昵地拉着焦佳人，看着邓子昂对他流露温柔的神情，她才明白自己曾说的能够理解，错得离谱。原来他从不需要不平和怨恨，原来他活得孤独却从不自傲。而焦佳人，历经苦难却能长成如此坚强而温暖，她确实不该一开始就对人家如此成见。

原来他们是需要彼此治愈，活出他们曾经缺失的模样。而自己更需要有人包容自己的小性子，一如既往活得如公主一般骄傲洒脱。

“子昂，我听说，你们俩昨天那台手术，合作的默契度又上升了？”

“是，说到这个，我可要郑重地谢谢您，谢谢您当时救了焦焦，还让她来到童馨，给我送来这么一个好助手和老婆。”邓子昂在谷院长面前，向来是调皮放松的。

“没大没小，什么叫我给你送，让小焦来童馨，让你带教，我也没违反原则，我叫你好好挖掘她的闪光点，当好助手肯定没问题，你小子挖偏了把人都给我挖回家去了，我可没叫你这样挖掘。”

“好好好，是我自己看到她这么好，成家心切，不过要不是连人也挖走，哪有现在这默契呢，您说对吧？”

“没个正型！”谷院长一如既往地向邓子昂假作威严。

看到小姑娘眼神示意，邓子昂立马收回调笑的态度。“好，我的错！我的错！”

谷院长看此情状，朗声笑着，“也好，这样也好。总算有人能治你了。”

“看来不用我们说好好对小焦了哈。”谷公主笑到。

“别操心我们啊，你自己的事抓点紧。”

谷院长笑着，“多几个孩子，偶尔拌个嘴，这家的味道倒是更浓不少啊。”

“是是是，我们都是您孩子。”

“小焦呢？”

“我当然也愿意啊。”

欢声笑语中，年节的氛围更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