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沉默着没说话，抬臂擦了擦脸颊和眼睛，拉着她的手出了后厢，绕过屋头，往后山的坡地走去。
黄昏，晚霞染红了半天边，照得人脸上也一片金色霞光。
她们在一条田梗上的青草里并排坐下，眺望着天边的晚霞。
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子，安静；近处几户人家有袅袅炊烟，不时还有鸡鸣狗吠相闻。
坐了没一会，小黄的身子在屋后闪现，跳上屋后的土坎，看见她俩，哧啦啦一阵风的奔过来，蹿到跟前，然后放慢脚步，在姐姐身边卧倒了。它套拉着脑袋和耳朵，在夕阳下闭着眼睛，像口人一样享受着大自然的宁静。
姐姐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黄的脑袋。
小黄睁了半只眼望她，耳朵扑楞一下，又闭上眼。这些日子，小黄的情绪像受了姐姐影响，有时候卧一两个小时不动，有别家的狗上门挑衅，它也爱搭不理，神情忧郁，无精打彩。
小悦终于忍不住说：“你看，你把我们家的小黄都感染了”
姐姐一直沉默着，听了这话不由一愣，瞬间明白，苦笑了下，说：“是…是吗？”
小悦说：“你瞧，它这不是很忧郁么？”
姐姐又望了小黄一眼，拿起她的一只手，轻轻揉摸着，强颜欢笑说：“连这，你都……看出来了？”
小悦点点头，笑不出来。姐姐不笑还好，一看见她那装出来的笑，她心里就针扎了一般的痛。
“千万别让爹妈……爹妈他们知道！”
姐姐从没对人说过这样一种求恳的语气，不论是谁。但今天她说了，对她这个妹妹说了。
不知怎么的，小悦一听，眼眶中立即汪出了眼泪。她使劲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泪花花在眼窝转着转着，猝然间还是滚落下来，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姐姐看见了，手掌轻轻柔摸了一把她的脸，脸上还是浮现着那一抹心酸的笑意， “怎么了，心痛姐姐？别担心，姐姐没事。你瞧，现在不是好了么？”姐姐反倒宽慰她。
小悦搂住姐姐的腰，挽住姐姐的胳膊肘，泪汪汪地责怪她：“姐，你……你怎么这么糊涂？爹爹常挂在嘴上说的话，你都忘了？……”
小愉没忘。但她不想解释。
妹妹年纪小，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到了临头，多半身不由己。但妹妹这样责问，依然急得她一头汗。她慌忙一把堵住妹妹的嘴，冲她直摇头，示意她别大声嚷嚷，别让外人听见。虽然远近都看不见人影，可还是小心点好。
小悦使劲儿点头，小愉这才拿开手。
小悦心里压抑着，愤怒着，气愤难平。她瞧着姐姐那憔悴的脸色，勉强压着怒火，小声问：“他来信了吗？你有没有对他说？”
“他……不知道这事！”
“你怎么不给他说啊？”
“给他说了。可……没收到回信……”姐姐突然抽噎起来。
小悦的心一下变得好痛。
她当然知道，姐姐没收到冬娃的回信，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平时，冬娃和她一起的时候，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可临了，却连一封家书也不回，这叫她的心里怎么好过？
“那家伙……畜牲，他死了么，为什么不回信？”小悦咬牙切齿的咒骂。
小愉花容失色：“你疯了！快别瞎说！瞎骂什么呀！”又低声下气的说道，“悦悦，千万别声张，我……我，真担心怕爹妈知道了受不了！他们是上一辈的人，思想旧，咱那个、那个未婚……”
说到这里她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朵红云，头扭到旁边，喃喃说，“爹妈若是知道了，怕真的受不了。再说，跟你哥那个……是我自愿的，你别这样骂他，是咱……咱自愿的！……反正，这辈子，我是他的人！”
瞅着她微凸的肚腹，小悦并没解恨，气得直冒火，“都这样了，你还护着他？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口里这样问，心中却想起那晚的画面：真是你自愿的么？……
小悦不确定的是：那夜之后，他俩又发生了吗？
小悦觉得头皮麻炸，小脸因为愤慨而涨得通红。这些话她简直羞于出口，但她实在忍不住心里的气愤和恼怒。
姐姐仍是摇头，心里并没有一句话埋怨那个负心汉子冬哥。
小悦骂了句：“我看，他就是个流氓！”
…………
当天夜里，都半夜了，小悦迷迷糊糊中好容易才睡着，就听到了敲门声，她只得翻了个身，嚷嚷：“哪个呀？这时候？……”
“我。你姐。还能有谁？就烦你姐啦？”是姐姐的声音。
小悦只得下了床，开门。
小愉拿着手电，在她脚前晃了晃。屋外，夜空中有暗淡的星光。她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外衣，穿着贴身内衣，腹部的突起更显眼。小悦让了让身子，姐姐闪身进屋，反手插上木门栓。
小愉悄声说：“姐姐今晚想和你睡，行吗？”
小悦点点头，又醒悟到她没看见，就说：“随你！”
两姐妹一起上床躺下。
姐姐的身体很凉，带进被窝一股深秋的寒气，冰冷着她，使她睡意全消。两姐妹都睁着眼睛，一个望着床顶的蚊帐，一个看着窗口的蒙蒙微光。姐姐睡不着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姐姐竟然这个时候跑到她这边来，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藏不住了，想说给她这个妹妹分担分担。
所以姐姐不先开口，她也不问。耳边只听见房前屋后一片蛙叫声。
良久，姐姐小愉终于憋不住了，幽幽叹一口气，悄悄问她：“小悦，给姐说实话，你恨过姐姐、讨厌过姐姐没有？”
“恨你？”小悦没明白姐姐的意思。
以前，小悦的确恨过她，甚至讨厌过她，那是因为冬哥在的时候，她目睹他们做了那件荒唐的事，她觉得特丢脸，觉得姐姐堕落了。他们有些时候当着她的面亲热，把她当个小屁孩，不避嫌，使她很气恼。
可现在，在她心里，只有对姐姐的同情和怜悯。
曾经何时，她都没有见姐姐笑过了。
她多次看见姐姐一个人，独自坐在柿子树底下，长久的不吱一声，沉浸在对往昔的冥想中。她知道那时候的姐姐是孤独的，那样寂寞，那样忧伤。有好几次，她看见姐姐默默地淌出流泪，而不自知。
姐姐是那样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可现在……
她觉得姐姐好可怜。
姐姐读书不多，曾经是爹妈口中的骄傲，虽然，孙家无子，但爹妈并没有因此遗憾，因为有能干的姐姐，她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爹妈没少在人前夸她：
“我家这女儿，不比别人的儿子差啥！”
言下之意，你们生的儿子，也不见得比我们家女儿强。
这是养女儿的心酸，也是养女儿的争强。小悦年纪虽小，也知道爹妈心里的遗憾，只不过他们从不说，也从不在人前承认罢了。可私下里的遗憾肯定有。这就是人命中注定吧。小悦是读书人，不相信宿命。但有时候，又由不得她不信。
唉，姐姐啊，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一个痴痴傻傻、呆呆愣愣的女人。这冬哥，真是她的宿命？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子有什么好？姐姐的不幸，不都是拜他所赐么！
这些问题，小悦不这样想则已，一想，又就牙痒痒的。
可她这怨气无处发泄，只有心痛姐姐。
唉，姐姐呀姐姐，可怜的女人！
想了一阵子，小悦鼻子有些酸涩，说：“姐，我怎么会恨你？你瞎想什么呢，咱是亲姐妹呀……可是姐，你觉得你值吗？这件事，不是我想说你……，你，做得太没脑子了！为他，这样的男人，你不后悔吗？”
没想到姐姐不同意她的说法：“什么值不值呀？小孩子说傻话不是？他是我没过门的老公啊，有什么可后悔的？”
小悦气塞，仔细一想，姐姐说的没错啊。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姐姐的话，姐姐又说起来，“我没有后悔过！他是真心爱我的。他在家的时候是多么的爱我，你不都看不见了么？他说他恨不得把我吮在口里，可又怕化了……”
小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怕听这些话。如果不是心上人之间说，听起来真的很肉麻。
姐姐倒是不再害羞，这是她的遐想。看来，姐姐想冬哥，真的快想疯了。
小悦思绪有些乱，脑际浮想联翩，又浮现出那个月夜：那个月夜，草垛边……
但只一瞬间，她又强行将翻涌出来的羞耻暗影果断的掐断。
她不想再听姐姐遐想，果断地打断她：“可他这么长时间，连信也不给你写，这算什么？”
姐姐一愣，显然这是她最不想涉及的话题，隔了好久才说，“也许，他部队很忙很忙吧！”姐姐试图帮冬哥解释，“也许，他可能……可能，真的抽不出时间给我写信，……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忘记我！”
“哼，那不是他不写信的理由！我不相信他真有那么忙，忙得家都顾不上了……”
“那……那你说是什么理由？我倒真想知道！”
什么理由？什么理由？傻姐姐，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啊？还不明白吗，那男人根本就是欺骗你、玩弄你，把你当作他那段低迷期间无聊生活的一剂调味品！你就是他漂亮的玩偶，一个满足他欲望和虚荣的工具。
可怜的姐姐，你该清醒清醒了。
小悦这是一时激愤，还真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这些话会像一柄剑那样冰冷、那样锐利，刺进姐姐本已受伤的心里。
那样太残忍了，她不能做。
而且，这些想法，只是她的揣测，没有证实之前，怎么能随便定性？
想一想，她觉得自己确实过激了。不管怎么说，姐姐也是人家冬哥下了聘礼的，并不是什么不相干，或者来路不明的女人。另外，她也知道，她即便是说了那些话，也不能改变姐姐的想法。
姐姐对冬哥的情已经根深蒂固，非但不能使她相信，甚至只会更伤心更失望。既然是这样，小悦她又何必戳她的伤口呢？姐姐很苦，她认定了那个梦是真的，就把梦境留给她吧，让她活得开心些，总比梦碎绝望好过些吧。至于今后会怎样，谁知道呢，她不敢预见，也害怕预见。
过了不知道多久，姐姐小愉忽然说：
“悦悦，姐有件事情想让你知道，你愿听吗？”
“啥子事呢？”
“我要去大连了。”
“大连？”小悦骇了一跳，“那是在辽宁省，很远的。你……打算去找他？”
“嗯。我知道远。”
“你疯了？你知道那有多远吗？”
姐姐不言语。那里自然很远，姐怎么不知道！可是，她的心上人在那里呀。
小悦不甘心地说：“姐，你别傻啦！那多远啊，你从来没出过那么远的门，叫人怎么放心？还有，你知道他的地方吗？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
“我不怕。”姐姐信心满满，“这年头不是很多人都去南方打工吗？我也去，只是方向不一样！”
“可我还是觉得太远……而且人家不止一个人，是有伴儿一起去的……”
“是远！听说坐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才能到。”姐姐似乎兴奋的有点过头，完全忽略距离的存在，也一点都不担心她自己，说的好像是别人的事，语气中是那种无法掩饰的喜悦，“到了大连，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姐啊，你没出过门，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坑蒙拐骗的人，你一个大姑娘，只怕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她深深叹了口气，说，“可我听说，刚进部队里是不准搞对象谈……谈对象的，你就算到了那个地方，他们也不会让你去见他！”
姐姐小愉嘻嘻笑了一下，“你都听谁说的？你以为是中学生哪？！中学生是没成年，自然不允许！……再说，我都想好了，万一他们那里有这个规定，我就给他们说，我是他妹妹，到大连打工，顺道儿过去看看他！”
小悦嗤之以鼻，“就你？别人信么？谁看不出来你和他……”小悦哼了一声。
“哈哈，有那么明显吗？”
“瞎子都感觉得出来，你说明不明显？”小悦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说服不了她。
别瞧姐姐是软性子，平时比较随意，可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姐姐既然说给她听，必然决心已定。
小悦无可奈何，只好问她：“你知道他的部队在哪儿吗？”
“前几天，我在水井湾挑水碰见了他弟弟强强。我悄悄的问过他。强强说他哥在大连某海防武警中队。”
“他的话能信？”
“信呀。为啥不能信？我是他未来的嫂子，是他哥的媳妇儿，他为什么要骗我啊！他不怕他哥知道了揪他脑壳吗？”
小悦彻底无话可说，似乎强强哥真没有说谎的理由。
小愉见她默不作声，知道她心里替自己担忧，便说：“好妹妹，你就别替姐姐担心了。明年你就要考高中了，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功课吧！”
“我……功课有什么可担心的？”小悦无法可施。
她也不忍再泼她冷水，只在心里叹息。
姐姐幽幽的说：“只是，只是，我这一走，家里的一切……还有爹妈，就只有靠你照顾了……”说的这里，忽然哽咽噎起来。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