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作者:余华
我的悲伤还来不及出发,就已经到站下车。
我在感情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虽然爱情的脚步在屋前走过去又走过来,我也听到了,可我觉得那是路过的脚步,那是走向别人的脚步。直到有一天,这个脚步停留在这里,然后门铃响了。
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我们不再说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记忆不再前行。这是隔世记忆,斑驳陆离,虚无又真实。
我走出自己趋向繁复的记忆,如同走出层峦叠嶂的森林。
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
空中没有鸟儿飞翔,水中没有鱼儿游弋,大地没有万物生长。
无论多么美好的体验都会成为过去,无论多么深切的悲哀也会落在昨天,一如时光的流逝毫不留情。生命就像是一个疗伤的过程,我们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每一次的痊愈好像都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受伤。或许总要彻彻底底的绝望一次,才能重新再活一次。
他惊讶地向我转过身来,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像我询问。我对他说,走过去吧,那里的树叶会向你招手,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他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死无葬身之地。”
“你的殓衣拖在地上,看上去像婚纱”
阳光是陈旧的黄色,他们穿过闹哄哄的城市,走进宁静之中,迎来银灰色的月光,他们在宁静里越走越深。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棵回到森林的树,一滴回到河流的水,一粒回到泥土的尘埃。
我这样胆小慢热的人,需要别人千百次的主动和回应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
“你想我吗?”
“我一直在努力忘记你。”
“忘记了吗?”
“没有完全忘记。”
我在寂静里站了起来,离开那块石头,在寂静里走去,雨雪还在纷纷扬扬,他们仍然没有掉落到我身上,只是包围了我。我走去时雪正在分开,回来时雪正在合拢
我走遍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挤满老人们的身影,唯独没有父亲的脸庞
我不怕死,一点都不怕死,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
“记得,”我说,“你说你仍然爱我。”
“是这句话。”她点点头,“你也说了一句话。”
“我说我永远爱你。”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落叶归根和流芳千古这样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是伟人骨灰的去处,专机运送军舰护航,在家人和下属的哭泣声中飘扬入海。我的骨灰从炉子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簸箕,然后是某个垃圾桶。
如果你的世界,没有痛苦的害怕,没有尊严的担忧,没有富贵的贫贱,没有暖寒的交替,没有外貌的困扰,没有男女的区别,没有你我之分,没有生死顾虑,你才会离”真正的活着”越来越近。
他低下头,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紧挨着自己的膝盖
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刚才已经稀少的雨雪重新密集地纷纷扬扬了。她挽住我的手臂,仿佛又一次恋爱开始了。
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
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确定的是, 这是我在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我感到眼角出现了水珠,是雨水和雪花之外的水珠,我伸出右手擦掉这些水珠。
照片上的眼泪是固定的,粘贴在她的脸颊上,而电视里的眼泪是动态的,流到她的嘴角。
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就像秋风里的树叶那样一片片掉落。”
“可是树叶会重新长出来。”他说。
“我们的不会重新长出来。”骨骼说。
他们感叹天坑真圆,像是事先用圆规画好的,就是过去的井也没有这么圆.
我对他说,走过去吧,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她仍然向她们送去若无其事的微笑,她们的闲言碎语对于她只是无需打伞的稀疏雨点。
疲惫的思维躺下休息了,身体仍然向前行走,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和无声无息的空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