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饮马歌

林见星“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为了你，我也一定会回来！”

眼前似有电光火石一般，仿佛这里并不是苍茫辽远的大漠，而是草熏风暖的国都，站在她面前的也不是相依相扶的林见星，而是相爱相惜的昊辰。

十数载光阴被变换的境遇不断分割撕裂，一个人的半生，就这样陆陆续续地被拉扯得支离破碎，最后在掌中跌落。

江萍“昊辰！你回来了？！”

林见星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出言否认。江萍抱着她，满载失而复得的喜悦，这样也好，他可以走得安心——让她千回百转、愁肠纠结的仍然是昊辰，林见星只是他命中的过客，是生是死，并不会牵动她的情绪。

这样再好不过。

安抚了江萍，他走出瓦舍，迎面撞见了以为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是梅姨。

十几年过去了，老去了官家天子，老去了将军战马，也老去了当年的红粉佳人。只有梅姨，竟看不出丝毫变化，依旧还是当年的模样。

梅朵“林将军。”

他面露疑惑。

梅朵“您气度不凡，不难认出。我是梅朵，江萍总叫我梅姨。”她解释道。

林见星“江萍，有劳您多多照料。”

梅朵“您言重了，此去一路顺风。”

林见星向她道了谢，仪礼周全，面目整肃，半分不出差错。

隔日，率右厢重骑军，跟随肃州边境守军一起前往小方盘古城，对抗野心勃勃的金人。

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他领军行过重重风沙，穿过片片丛林，大漠与荒野，土峁和丘陵，最终抵达更加干燥苦寒的小方盘古城。

烟岚尽处见卿卿。

小方盘古城没有分明的日夜，转眼就快到了十日之期。

无数次，他坐在城外关口的山坡上，透过荒原上的袅袅孤烟，凝望遥远的牵挂的方向。

这大概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你。林见星想，他心里已存了死志。

可怜江萍，还日日在绮窗前等着他归来的消息。

第二天，小方盘古城外的战场上杀声震天，边境的沙地在马蹄和重甲的踩踏下痛苦地呻吟呼救，城前的深渠像无数个巨大的利爪在地上攀爬，不知要把多少人捏在手心里。

远远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挤得水泄不通。石头滚着石头，车轴连着车轴，激愤的人呐喊着冲锋，力竭的马大喘着粗气。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血溅在了林见星的眼睛里，他眼前一黑险些跌下马，一杆长朔迎面刺来，正中左胸。他原本是想顺势死在这里，如今看来非血战到底不可——那些呼号的、倒下的将士刺痛了他仅剩的一只眼，他此生，不，是前世、今生、生生世世，最厌恶贪婪残忍的侵略者，这一仗必定与他们不死不休！

这是大宋的铁骑，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神话。他们曾守护了一个盛世的传说，如今也能守护边境的安宁。

整列整列的骑兵长朔高举，排得远远的，看不清一列到底多少人，只望得见列后的旌旗迎风鼓动。

他们行动统一、手法精准，所过之处眨眼便是尸骸枕藉。成片的烟雾和火光里，他们或聚或散、或停或行，唯一不变的是精确的杀戮和乌云般的压迫感。远远望去，就是几条钢筋铁骨的蛟龙盘踞于漫天沙石中，有如神兽守卫天门。

铁甲刺穿、大旗击倒，无数的嘶吼、呼啸、喘息在鼓声和轰鸣中奔腾，在黑烟和火光中翻涌。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在闭眼之前，又看见了很多人。织女的脸，司命的脸，昊辰的脸，江萍的脸，最后是评卿的脸。

是评卿，他的一手提拔的内史令，那个手脚勤快、脑筋却呆板的小仙子。他看见她患得患失，看见她亦步亦趋，看见她心事尘封，最后神法散尽，在轮回里挣扎，在苦海里沉浮。

他像天边伸出手，除了呼啸的风和被吹起的黄沙，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凝滞在指尖的光阴像融化的冰雪一样，又开始重新滴落。冰冷地、沉重地，淌过指缝，渗进战褛里，最后聚堵在喉头心口，多少豪情柔情就都葬送了在这里。

宣和五年秋，怀化中郎将林见星殉国，时年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