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凄凉犯

邹老娘“云麾将军带着左厢军回都，敦煌境内便是中郎将的天下了呀！”

邹老娘高兴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只差把江萍的肩膀拍烂。

江萍“妈妈慎言！往后自有新来的指挥使做主，他只管好右厢军就是了。”

邹老娘“你这丫头真是好命，虽说个顶个的难缠吧，却也是个顶个的有前程呢！”

江萍听得心烦，往门外推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思虑太过，她总觉得往后不会太平。

一月后，新指挥使上任，驾着初秋的凉风，第一件事便是将后来战死的将士的名册挂在指挥司正堂上，并追封烈士。

那第一次夜袭时御敌而死的呢？为了在火中抢夺国宝而死的呢？后来人都是烈士，都是为国而死，岂不是在告诉天下百姓，之前的都是叛臣、是降兵？逃兵？

悲壮的寒声撩起了行人的离恨，在曲曲折折蜿蜒千里的丝绸之路上，想起了天涯海角、干戈寥落；想起了家乡的银台红烛、暖烟浓雨。他们经历了这诸多的苦楚，灵魂早已变得更加坚忍且孤勇执着，可是最终换来的是什么？是盛世，一个抛弃他们的盛世。

也是一个虚伪的、短命的盛世。江萍红着眼睛诅咒道。

她笑得癫狂——什么混账朝廷、混账狗官！你们懂什么？你们只知道蝇营狗苟、媚上惑下！这天下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天下，敦煌也绝不会是也朝一代的敦煌。他们死在这里，是为家国而死、为万民而死、为文脉而死，而不是为了你们，为了高台上的皇位！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对于孕育了盛景的土地来说，在经历了世世代代的王朝更迭，年年岁岁的风沙侵袭，长长久久的磨难洗劫之后，如同见惯了苍生罹难的老者，透着慈祥而沧桑目光，悲天悯人地看着这世间万物，像宽恕、怜悯罪人，因为它自己也曾是那遭受苦难坎坷、命运颠簸摇曳的一员，也是几番挣扎求生才勉强存活下来的侥幸。

所以敦煌不会忘记他们，也不会饶恕你们！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们会被这片土地和地下埋葬的英魂报复，被黄沙掩埋，被风尘覆盖，历史会载录你们的罪行，苍生会记得你们的丑恶！生生世世，千秋万代，你们都会被不停地鞭挞、审判，永无翻身之日。

我也会等着，不用太久，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能够看到这一天……

林见星“江萍！江萍！你怎么了？江萍！”

林见星摇着她的肩膀——她脸上的神情像是要吃了人似的。

她回过神来，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像是杜鹃啼血，生生将他的耳朵撕裂。

江萍“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连一点身后之名都要毀去吗？

江萍我从未奢求有什么死后哀荣，可是当年、当年匆匆葬下连个尸首都没有，现在又要把他说成是罪人！”

林见星“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江萍“我没有胡思乱想！你没听到吗，大街小巷都在传，重骑的右厢军刚到敦煌就少了一半人，他们去哪儿了？去投靠西夏人了！他们是投敌叛国的罪人！”

林见星闭上眼睛——原来这就是帝王，这就是官员，这就是权力。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流离失所，让人声名狼藉。

江萍“在天下人眼里，他们投靠了西夏人跟重骑军没有关系了，可是没有、他们是战死的，我丈夫是战死的啊！

江萍没人记得了吗？那你们去莫高窟里看看啊，那天晚上烧毁了一幅飞天像，是迦楼罗神鸟，去看啊！”

林见星“江萍，你冷静一点！世间诸事的变化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十三年，可以把英雄变成叛贼，焉知再过十三年，叛贼不会再成为英雄？

林见星天道有因果轮回，是善是恶、是正是邪，都会被一一如实记录下来，在史册里，在人心里，非强权阴谋可改。”

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他。

林见星“你相信我，我从未失信于你，对吗？”

江萍点点头。

对，林见星从未失信于她，这半生遇见的所有人，只有他的话最可靠。

只有他最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