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当空高照,似乎比别处还要大上些许,撒下的清淡光晕在碰上山巅大殿的那一刻倏然绽开绚丽的碧紫色华光,那辉煌的光彩铺满了半个天空,却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它好像揉入了高空中的每一缕风中,在终年被雪的皓华山巅,总让人感觉心底发冷。
又是一年啊。
十年前埋入雪中的鲜花酒在月下开坛,一杯一杯,送入殿前那人腹中。
都说酒暖身心,可那醇酒大抵是在厚雪中封冻了太久,早已失了炙热的能力,她仰首饮下杯中酒,好像生生咽了一口冰。
滑进胃里,像火在烧。
贺谣坐在水月宫门前与湖泊接壤的台阶上,修长的双腿随意叠放着,在深深秋夜里凝出了露,晶晶莹莹的,像一只只融化的小月亮,悬在裸露的皮肤上,却总也渗不进那死人的皮。
她宛若无知无觉一般,头也不低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琼液洒出杯沿,淋了她一袖,又顺着袖子滴进湖水。
湖泊平静如镜,只有嘀嗒,嘀嗒。
贺谣举起杯子,向着月亮的方向遥遥一敬。
(绝身)贺谣姐姐。
(绝身)贺谣八百年了。
冰凉酒液顺着朱唇间的缝隙溜进口腔。
(绝身)贺谣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领我跟着乡人参拜神山,总是远远望着,一步一叩首,连那顶峰都不敢仰视。
她将杯子偏离嘴唇,垂眸望了望水中小小的明月。
(绝身)贺谣现在,它在我脚下。
(绝身)贺谣而你,是这山的主人。
她凝视着那小小的圆白斑点,声音温柔地像吹过新柳的春风。
(绝身)贺谣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牵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我使性拍翻了砚,你就把墨水一滴滴凝成花儿,簪在我头上。
(绝身)贺谣小时候,燕喜的娘给她扎了辫子,她来同我炫耀,你就对镜挽我的头发。那之后日日早晨我都央你来梳,你就笑我连这都记不住。
(绝身)贺谣姐姐,我都记着的。
(绝身)贺谣可世上没有哪一双手,能有你温柔。
她歪靠在门柱上闭了眼,面颜微仰, 承着扑面而来的柔白月光,幕幕景象涌上心头,都拥有着阳光灿烂的底色,比眼前惨白的世界还要鲜活。
(绝身)贺谣姐姐,你说,在你家乡,冬天会下雪,好大好大。
(绝身)贺谣你说这话时,总看着窗外的山,满脸憧憬。
(绝身)贺谣姐姐,你喜欢雪,虽然你从未说过。
(绝身)贺谣你为什么,要到这连年酷暑的西南边陲来呢?
酒水下肚,惹得眼晕,连那照在脸上的月光都有了烤人的热度,她试图睁眼,却无能为力。
(绝身)贺谣姐姐啊。
(绝身)贺谣你为什么,会爱上他呢。
如果,那裴茗从未存在,我们在神山脚下相守百年,永无忧怖,多好。
如果,我从未存在,你在蝶族领地上受人尊崇,安度一生,多好。
她扶着门柱站起身,静静望着头顶圆满的月,静得连衣袂都默默垂落,像一尊八风不动的神像,只是眉眼间积蓄的并非慈悯,而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哀。
(绝身)贺谣姐姐,蝶族长老以月为你命名,因为明月是蝶妖最为崇敬的神圣。
(绝身)贺谣你以太阳替我起名,我却分明觉得反了。
她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悲怆地笑。
(绝身)贺谣离了你,我就什么也不是。
眼前画面晃得厉害,大概酒意上头,连视物也不再清明。
湖中映着一轮圆月,像浮在水上的舟,即便在半天绚烂的光芒里,也依旧夺目。
她踉跄着走下台阶,踏上湖水。
水在她脚下纹丝不动,像已成冰。
她絮乱地渴盼着伸出手,去捞那水中的瑰宝。
冰面碎了。
她半个身子瞬间没入水中,却依旧挣扎着抚向水波里破碎的微光。
贺玄搭了骨龙,刚登上皓华山顶的地面,就望见了水中的身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在水上疾步奔走着,俯下身,拥住水中的姑娘。
于是他也落入湖中。
两人在湖中越沉越深,水面上的光芒逐渐晦暗不轻。
贺谣伸出双手,呆呆望着展开的指缝。
(绝身)贺谣……碎了。
贺玄低下头,无比爱怜而痛惜地吻上她眉心。
贺玄阿谣,水中月,在天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