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心种埋藏

餐桌不大，半打人围坐一圈显得挤挤挨挨的。

他这一句出口，两三双筷子噼里啪啦地掉了，桌子中心昏昏的烛火也噼里啪啦响着，每一双倏然瞪大的眼睛里都像是有火在烧。

随即他们都长了口，那些饱经风霜的、沟壑丛生的、皮肉松弛的丑陋的面孔无一不激动了起来，暴跳了起来，他们的声音或低或高，或急促或胆怯，或凌厉或啜泣，就如同那夜的疾风骤雨一般，夹杂着一种阴沟里的臭水一般的丑恶与卑谄，向着他奔涌而来。

贺玄桌下的手指抽搐般地动着，他没有闭眼也没有捂耳，于是那些东西无可抵挡地淹没了他，额角青筋跳了又跳，他眼球慢慢附上了一层鲜红，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碗筷，月饼精巧的花纹里趴着一只蚂蚁。

父亲的声音是暴怒的恨铁不成钢的：“孽子，我卖了命地挣钱供了你十余岁的笔墨纸砚，今天你告诉我你不想读了！你不想读了！”

母亲的声音是哀婉的殷切的：“玄儿可是咱们家的指望啊，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考取的，再坚持几年，我们不去酒楼供人家使唤了，家里什么都不叫你做，洗碗洒扫都交给娘和妹妹，好不好？再坚持坚持，坚持坚持……”

妹妹的声音稚嫩而惶恐：“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林家母亲沧桑的眉目仍能看见曾经温婉美人的痕迹，她皮肉下嶙峋的骨骼仿佛也在发抖，声音讨好而粘腻：“贺公子啊，你可不能这般任性啊，我家妙儿将来可还指望着你呢。”

林妙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清叱一声：

林妙都别说了！

周围霎时静了，人们有些愕然地望着平日恭谨知礼的姑娘。贺玄转脸望着她。

林妙一手轻轻给他抚背顺气，声音轻柔：

林妙阿玄，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读书么，再想想，啊？可万万不能半途而废啊。

贺玄只觉得刚从污浊冷腻的水中露出了半个鼻尖，就又被强按了下去，只是这回没有水了，他体内身外突然空了。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此刻不论是愤怒的父亲还是瑟缩的妹妹，亦或是两个芳华不再的老妇与身边温顺体贴为他顺气的林妙，眼里都闪现着一种出如一辙的东西——带着紧张讨好的卑微祈盼。

他说：

贺玄好。

于是所有人紧绷的肩都一下子瘫软了，再度僵硬地谈笑了起来，找补着氛围。

林母年轻时一定是个长舌妇，被岁月磨成了温静的哑巴，此刻语音又扬起了一些当年神采：

通用龙套（人）（神）哦呦，还是我女儿有办法，贺夫人呐，你看你家小子是不是只听妙儿一个人的话。

林妙脸上染了几分薄红，笑着递给他一块月饼：

林妙吃饭。

贺玄默默接过，他望着因为自己一个字而重归和乐的餐桌，突然感到可悲。

为这些仿佛把毕生指望都沉甸甸交到他身上的人，也为受至亲牵制被一个小小官员埋葬了毕生前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