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似曾相识

这不是她第一次掉入这种无底洞一样又深又长的梦境中——姑且称它为梦境吧。

只不过，这一次，它是纯黑的。

它的质感，冷且沉。像一块冰，压得她天地无路，进退两难。

偶尔，坚冰会变得透明，她越过那层厚厚的介质，会看到湛蓝的天，灰蒙的云。

还有那些发生在浩远天空下的，小小凡人的琐事与挣扎。

那些人和事，透过诡异的视角传达到她脑中，那些久已死去的神经开始刺痛，永不间断地针扎火燎着，强行唤起那些遗逝在遥远往昔里的记忆。

那柄剑中，留存了一只小蛇妖的神魂。

当年，她自天界领了任务，降了只小妖。还未及复命，就被那该死的天界老大抓去下锅泡酒了。

蛇本性圆滑，善于藏匿，它察觉危险，可自身法力低微，避无可避，便钻入了她身上唯一能扛住火炼的灵器中。

青鳞原本是一条千年蛇妖的鳞皮与獠牙所制，生性亲蛇，很容易便接纳了它。它便得以缩在剑柄灵珠中，一梦至今。

在它昏睡的过程中，倾惬命陨锅炉，在锅中异药的作用下，她的血肉、骨骼、法力、生命、乃至记忆，都被溶解在了汤里。

曾组成她身体的部分尽数被吸纳进青鳞中，这柄沾满血腥的剑正是凭借这样的方式将剑身锻得透明，让那些失败的主人与敌人都化作它力量的源泉。正是因此，它才无比坚硬，能承受的灵流量无比庞大，一旦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它带起的剑风就能轻易卷一丈远。可以说，它生来就是为鬼王这类穷凶恶极之辈准备的。而那些载满往日哀欢的记忆，则被素来以纵忆之法见长的小蛇妖无意识地接收。

如今，它被一股浑厚又熟悉的法力唤醒，数百年，人非人物非物，它不过是只略有能耐的小妖，轻易就能被一个中天庭的小神官收拾，怎敌得过这般岁月磋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脑中又堆满了不知所云的沉重回忆。

于是，它惊慌失措地四处游转，却又不敢莽撞地直接离去，生怕撞见那法力的主人。那些属于复杂人类的记忆于它无疑是个累赘，于是它奋力甩甩脑袋，把它们全都抖落了出去。

这份记忆，是灵魂刻在rou体上的副本，它与青鳞曾经吞噬的力量同源，青鳞想再次吸纳它，可它却被一股强劲的法力牢牢护住，一时争得灵珠都开始发烫。

而当它真正的主人接触到这柄剑时，它便顺理成章地涌入了她体内。

当倾惬再度从这跨越百年的沉沉迷梦中醒来时，天色已经昏黄了。

她有些无力地伸手扶额，捻了捻疼得厉害的太阳穴，可蹙起的眉下一双眼却仍未睁开。

慕情醒了？

她一愣，侧脸望去。

此刻，她被安置在了这塔内唯一的摆设一样的床上，慕情背对着她站在灶前，随着手起刀落，饭菜的温香袅袅飘来。

要说享受还得是倾惬在行，她自己做菜一塌糊涂，又难抵口腹之欲，为此她曾经绑来过一个久负盛名的厨子，但凡人寿命怎敌得过她漫长，换来换去总也麻烦，就亲自挑选了几条比较有脑子的蛇，让它们跟厨子一道呆了几天，学了个满功回来。她在这房间一侧安了个灶，又在另一侧装了张床，每天躺在床上等着佳肴送来，头顶挂根绳，悬一本没什么营养的通俗小说，滋味妙不可言。

她静静凝望着那个背影，恍惚间，想起了刚刚才记起的童年时光。

那时，他也是这样清早就爬起来，凶神恶煞地把她推醒，再去默默为全家人准备早餐。她虽然醒了，但总也不愿起床，于是就这样侧身躺在草铺上，一手撑脸，透过小卧与厅室间的门洞，望向那个忙碌的背影。

直到他做好了菜端上桌，过来把她从铺上拎起，崭新的一天便算是开始了。

如今，他身量长了，衣服贵气了，虽然工作并不轻松，但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用稚嫩的肩膀撑起半个家庭的重量。

胡思乱想间，慕情已经转过身，端着菜碟和饭碗走过来。

她的眼神让他微微一顿。

很久以前，在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她也会这样侧躺在床上歪着脑袋，带着一种没睡醒又很认真的目光望着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爱。

他知道她一定不会乖乖按着他要求的时间起床，但还是会在自己醒来时叫醒她，就是为了当顶着一脸清晨的寒凉与油烟气转过身来时，能得到一个这样的眼神。

那么多年，心照不宣。

而此刻，在距离那个孩提的天真时代如此遥远的今天，在经历过那么多崩溃、痛苦、怨恨、后悔、迷茫、失意之后，他转过身，依然能得到一个这样的眼神。这给了他一种感觉——

她一直都在。

慕情来吃。

倾惬一笑，走上前，自背后用双手勾住慕情的肩膀。

他正低头摆盘，手里一碗金黄的色泽依旧如初，是阴天里她的太阳。

慕卿（绝身）情哥哥。

她把脸搁在他颈窝，言语间气息撩过皮肤。

慕卿（绝身）你怎么不去把我拽起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