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六月初的扬州，还不算热，护城河里刚好有摇橹的船夫，研香的芍药刚好上市，繁忙的城里正有万家灯火。

“小二，再来二两羊肉！” “喂！炉里火不够！来个添碳的嘛！” “这桌飞鱼片再来一份！”

“冰梅饮再上一坛！”

咕咚锅的热气弥漫在各色的食客间，不远处的青草垛上斜了道人影，阿茶吐掉嘴里衔着的半根稻草，撸撸袖子，“来了！”

她端着片好的鱼，拎着刚在冰里浸过的黑坛，欠身穿梭在黑脸汉子粗犷的划拳声，和带着一身酸腐气的书生诵读的声音里，特制酱料和食材的香气四溢。

“哎呦！你这小丫头，把本姑娘的衣裳都弄脏了！”一道尖锐的女声在阿茶耳边回响，她抬头瞧瞧，油碟沾在女人大红底的衣袖上，女人怒目而视。

是城北字坊的掌事，十分不好说话。

阿茶涨红了脸，低头闷声不作响，好半天才憋出句“对，对不住……”

“这身衣裳可是从绣云斋出的，碰不得雨沾不得油！经这一回，往后定是穿不得了！”这女人回头把桌上摆着的一把茶壶甩到地上，茶烟和热气混杂在一起，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阿茶瞬间手足无措，那女人还在叫嚣，“今日若是不给我个说法儿，我看咱们大家都别想好过！”

“这是怎的了？”仟长葱白的手指拨开围观的人群，只见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高挑，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桃花眼里晕一抹艳气，生得俊朗韵致却又风流入骨。

“这丫头跟着我惯了，做事向来有些毛手毛脚，若是何处冒犯了姑娘，在下替她赔个不是。”江北弯弯那副好看的眼眸，不动声色的把阿茶拉到身后。

“啊……其实无甚大事，这…您这姑娘把我这衣裳弄得有些脏了，您看……”江北俊秀的面容好似天生能安抚人，行事泼辣的女人在他面前亦能安稳娴静，阿茶还听到人群里已传来了女子赞叹他容貌的惊呼声。

“那，您这桌不收银钱，再赠一壶在下前些日子新酿的甜杏酒，姑娘看这样可好？”

“那，那自然是好的，劳烦您了……”眼看着那女人脸上揣了绯红，重新摆袖坐下。

阿茶十六岁时，在江湖上是个有些名头的刀客，在京城里很有些名头，她叫仇家追杀，在死人堆里被江北揪出来，她后来其实没有那么恨那个仇家，因为那让她遇到了江北。

阿茶其实不叫阿茶，只是江北说这个名字好听，他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然后，阿茶就叫阿茶了。

他会很开心，而她喜欢看江北开心。

那人总是喜欢调戏漂亮的姑娘，青楼女子深闺碧玉，他好像永远都不那么的着调。

他会在晚上去青楼喝很长很长时间的酒，阿茶就在一个时辰以后背着一身酒气的男人在一地散碎的月光里回家，青楼的很多姑娘会笑着打趣，阿茶像傻子一样沉默不语。

江北喝醉了就会胡言乱语，趴在阿茶的身上也不会老实，“白……白茶……唔……”他就这样唤着一个她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的名字，“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想你……”

后来的很多事，其实都那么明了，比如，江北这样清风朗月的人为什么要在闹市里开一家咕咚锅，为什么要唤她阿茶。

街上深巷里的老人最先认识江北，他们说，他有一个曾经很爱的姑娘，名字里头带个茶，恣意的少年意气风发，心上的姑娘偏好市井里冒热气的咕咚锅，姑娘走后，他就真的为她开了一家热气腾腾的店铺。

阿茶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为什么难过呢？化用文人的意思四字概括，爱而不得。

阿茶固执的欺骗自己，自己只是想替他们去看山河无恙，览大好芳华。

后来的后来，扬州城里的那家咕咚锅，再没有了那个闷气儿姑娘家穿堂走道的身影，榜上倒是多了一个唤作茶的刀客。

四季更迭年过一年，扬州还是那个扬州，他们的故事潦草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