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一曲

辞别张家父子，寒若冰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的赶往巫山。

暗香浮动，褪去了冰雪之后，春日的夜晚，有种引人沉沦的诱惑。

街道上挤满了赏灯的红男绿女，熙来攘往的人潮，将春夜织成一片热闹。人群中挑着扁担的大巫，在人挤人的街道上行之相当不易，当他所挑的箱子又再遭行人撞上时，他索性放弃再这般拥挤碰撞下去，当下挑着家当闪身走至街角一隅，打算等夜深点人群散去后再返家。

　　本来在卖完了今日的豆腐，他就该离开这座人口众多的城镇，只是磨房里的黄豆已用尽，他不得不前来此处采买补料，偏偏买着黄豆却也耽误了时间，以致被困在这儿动弹不得。

他倚墙站在角落，搁下扁担后，一手揉着有点酸疼的肩，两旁住户人家所植的杏花，瓣瓣自他后方的墙头洒落下来，但沸腾的人声掩盖住了落花的声音，放眼看去，远处近处一派红灯融融，在他人眼中，也许此景是个繁华绮丽的人间，可在他眼中却不仅如此，这儿，还是个人鬼妖魔混杂的人间。

　　穿梭在人群中的游荡孤魂、跟随在男男女女背后的嗜欲之魔、伪身人为与凡人竞艳的各式妖精。

　　他将自己隔离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众生界限早就被模糊的人间众景，一如往常的，他只是躲站在人间的一角冷眼旁观，丝毫没有加入他们的打算。

　　重重丝竹乐音与嘈杂人声，在他的耳边进进出出，他没留住任何声音，习惯性地将自己伪装成一种隐藏的姿态，下意识的用心蒙上了双耳不去听见任何声音，只是，当另一头的街角响起了琵琶的弦音之时，他那双每每来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就置若罔闻的双耳，此刻竟听见了声音。

轻揉慢拈的弦音，曲调听来很古老，单调且感伤。

他全神贯注的聆听，在找着了弦音的方位后立即张眼直视前方，在人群一来一往的间隙里，他看见了个坐在街角巷口里弹琵琶的女人。

感觉有人在注视之后，手抱琵琶的女子按弦不动，缓慢地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与他四目相接。

　　人群中，她是个很奇怪、也很醒目的存在，只是，她究竟是人是鬼？大巫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她的身分。

若她是鬼，那她应当死了很久很久。放眼看去，她身上的衣着打扮皆很古老久远，一席花衣红带，在红色的衫领与衣袖间缝绣着精致的花绣，乌黑长发披泄而下，她那与时下不同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就像是千百年前、或是更久之前大户人家所养，也有可能是隐居深山的精怪。

在她身上，就是有种岁月洗礼过后的沧桑。

若她是人的话，她身上人的感觉又淡了点…奇怪，他为何觉得自己好像曾在哪见过她？

一迳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容颜，大巫遗忘了现下自己正身处何处，也没理会周围的人声，他只是专心地瞧着那个站在红灯下，怀抱琵琶与他相望的女子，看着那双似有话欲对他说的眼，和她身上迎风飘飞的衣带。

蓦然间，他的衣角突遭一阵拉扯，低首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他抬头再次看向对街街角，但在红灯之下，已不见方才那名女子。

　　他不习惯带不认识的众生回家。

夜阑人静时分，晚归的大巫，肩挑着扁担独自走在漫长的山阶上，在他身后一点的山阶上，则有个手抱着琵琶的女鬼或女人跟在他后头，他每走一步，她便跟一步，他若停顿，她也止步。

　　其实打从一出城他就发现她的存在了，因她看来并无害人之意，他也懒得管她想做什么，只是没想到，她竟就这么一路随他回家。

身后细碎的步伐声依旧不断，大巫即晴空摇了摇头，继续拾级而上，在他抵达山顶一脚跨进山门时，他回首看向下方的山阶，那名女鬼已不再跟上，只是站在门外遥望，并无进门的打算，不想搭理她的大巫兀自将生财工具放进磨房里后，开始为明日的买卖做起准备。

忙至夜半，在他打理完身边所有的琐事后，他离开磨房净身换好衣裳，走在廊上准备到禅堂打坐之时，自山门门前处，却传来悠扬的琵琶声。大巫已经累了一天，一手掩脸，有种想叹息的冲动。

大巫晴空（有话，就说；没事，那就走，干嘛三更半夜坐在我家门前弹琵琶？）

袅袅弦音在夜色中，听来很像一曲催人入眠的夜歌，他站在廊上听了一阵，觉得听来不生反感，也不是多吵人，于是他耸耸肩，想就这么由着她去算了，只是突然绷裂的琴弦倏地在夜色中高扬拔起，硬是拖住他的脚步。

　　他认命的抹抹脸，自屋里拿了盏灯，下廊穿好鞋后，大步走出小院直向山门处前行，在来到山门外，掌灯仔细将一手紧握着伤指的女子瞧清楚时，他首先确定了一事。

大巫晴空（是人。）

不只如此，她还是个死过又再重活一回的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替她还的魂。

大巫再次伸手抚向微疼的两际，看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之余，他频频在心底安慰自己，罢了，至少有血有肉，在某方面来说她也的确是人，而且返回人间的她已经很有诚意的装得像人了，只是？

　　这种麻烦为什么会跟他回家？

大巫晴空“进来。”

获邀入内的寒若冰，在他把话丢下马上转身就走后，有些迟疑的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好半晌，她才举足跨进山门。

大巫晴空“坐。”

大巫走至廊上抬手示意她坐下，自顾自地往屋里走。

大巫晴空“在这等我一会。”

大巫搬来药箱，朝她伸出一掌，示意要替她疗伤，而寒若冰也配合的将手交至他的掌心中。

　　在烛火的映照下，被掩盖在黑暗中的伤口暴露了出来，大巫看着她那可能是因长期弹奏琵琶而伤迹斑斑的十指，忍不住要为她皱眉，并在心底猜想看，她究竟用这双伤手弹奏了多少年。但他没问，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嚷一声疼，可能是习惯太久的缘故，或者是她早已麻木没有痛感。

　　处理完一只手后，他拉来她另一只手边上药边问。

大巫晴空“为什么自阴间私逃？”

身无流离失所的野鬼气息，却有冲天不散的怨气，她根本就是只该栖息在阴间的鬼，只是她是怎么从阴间跑出来还有这副人的身躯，就很令人费解了。

寒若冰“你知道我先前不是人？”

软嫩令人觉得浑身酥软的语调，在夜里听来格外妩媚诱人。

大巫晴空“看得出来。”

心定如水，他不受影响的朝她点点头。

寒若冰你不怕？”

搁在他掌上的指尖，开始在他的掌心里有意无意地画起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