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与少年

（河神飘在河面上，面对着惊愕的人群缓缓道：你们掉的是这个金人，还是这个银人，还是这个肉人。）

　　河神睡了几百年，醒过来发现，他洞府外堆满了垃圾。

　　好像因为之前天帝派他下来，帮一个诚实樵夫，导致形成了村民们往河里丢垃圾的传统。

　　河神：什么鬼东西！！！把我府邸当垃圾场！

　　下一秒，他在垃圾堆里翻找没见过的玩意儿，往府里一丢，留着解闷，其他的全都堆到岸上了。

　　村民：完了！河神怒了！

　　于是，在河边居民战战兢兢蹲家里不出门两天，河神享了两天清净。

　　第三天，河神正边抽木陀螺边吐槽天帝让他下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提他回去的时候，忽的看见一个大件落下——一个小屁孩。

　　于是他就轻车熟路开了个水泡钻进去，一路飘到水面上：你们掉的是这个金人（指指金人）还是这个银人（瞟瞟银人），还是这个肉人（颇为嫌弃看向不省人事的那个）。

　　“那个肉的！把我们朋友还给我们吧！”

　　河神于是把三个人往岸上一丢，拍拍袖子钻回水里，捞起他的木陀螺。害，感情还挺真切，那小姑娘都哭了，河神躺在他的榻上，一副脱俗模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抽陀螺。

　　岸上一帮小屁孩乐癫癫抬着金人银人回家，让家里大人全兑换成钱，就这么的，几家发达了。

　　至于那个不省人事的小男孩，清醒之后，自己爬起来回了家。他家外祖母耳朵不好使眼神也不好使，要是喊他，他不在，又要空担心。

　　然后，河神打个盹，不小心又睡了十四五年，这次他醒来之后不敢睡了，怕耽误工作。这不，因为无聊，他现在除了学会了抽陀螺，还学会了飞竹蜻蜓。不过，上次一不小心，把一个竹蜻蜓隔着河神府上的避水结界飞到了河水里，他就打定主意，不再玩会飞的东西了。

　　这天，河神觉得应该发展一下其他活动了，譬如，聊天。大手一挥，几个河里鱼虾就变作美人，笑吟吟侍立左右。这还没聊几句，又一个大件落下来。

河神接住那大件，浮上水面，环视了下四周，人还不少，得把气质保持住喽！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你们，掉的是这个金人，还是这个银人 还是……

　　“是向家那小子！哎呦！造孽哟！人家刘婆子去了也不能随了人家去啊，都说了人还年轻！”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夫人还没等河神说完话，就“嗷”的一声开始嚎，要多悲切有多悲切。

　　河神看看怀里的少年，对方眨巴了下眼睛正盯着他看。长得挺文弱哈，唔，不过也不见得多伤心嘛，河神嘟囔完，开始难受了，没办法，他洁癖晚期，于是他随手把三个人往岸边一丢，潜回去了。

　　说实话河神是挺生气的，毕竟，那个家伙虽然长开了，他却认得出是先年掉下来的小屁孩。软趴趴的，而且这么些年可不就他老往河里掉吗？可不认得？

　　啧，练游泳呢怎么的！

　　岸上，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抬着金人银人走了。

　　少年这次没不省人事，躺在河边90°仰望天空。到天黑，就自己爬起来回家了。虽然外祖母走了，生活还是一样要过的，要是科举高中了状元……爹娘的在天之灵也会为自己高兴吧！也不辜负河神救了自己两次……河神……

　　当河神第三次在水里接到那个少年，他怒气冲冲浮到水面上，把少年放在岸上，啐了岸边一大帮村民一口吐沫：“再敢把他弄下来试试看！本河神分分钟淹了你们村！”

　　少年怔怔地看着面前英武的河神，白袍子上那金线勾勒的浪花格外惹眼，他仿佛还在浪花中看见了一条银色的龙。

　　河神落到水里。

　　村民们散开了。

　　少年望着水面看了很久，然后才爬起来，回了家。当初拿金人银人换钱的村民，已经去了城里；当初拿金人银人换钱的商贾，已经富甲一方……为何他们能兴高采烈把自己丢下河，然后坐等不劳而获，而他永远是被欺负的那个，少年没想过，也不敢想。斗胆在考试时写了几篇讲时弊的文章，也全都石沉大海——或许应该多加点辞藻？典故？算了，算了，算了——少年一咬牙，想到一个主意，怼不得还逃不得吗？

　　三日后，少年背着包袱正准备起跳，河神钻出来：“你练潜水！三天两头往河里跑！”

　　“河神大人，我……我想和你……一起住……就……我会交房租的……”少年本来就比河神矮，平日里估计又没少受欺负，说起话来怯怯地，“家里没人……然后……这么多年，好像只有您是对我好的……我就斗胆……斗胆……”

　　“水底下可不是凡人能呆的。”

　　“我……我会学着不呼吸！”

　　河神觉得这个少年有点意思，起了逗逗他的心思：“行，那你就下来吧。行李我替你拿下去了。”

　　少年见河神跳进河里，一咬牙也跳了下去——虽然他说会学着不呼吸，但是他这会儿不是还没学会嘛……就一会会儿应该可以的……

　　河神看他沉得比自己都快，心想：别把他玩死了，得赶紧抱着他回府上。

　　少年醒过来，就是富丽堂皇的房间。

　　河神坐在床边，看他非常吃惊，就解释：这个是按凡界帝王的皇宫复制过来的……因为不会建府邸，就参考了。

　　少年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河神继续说：还有那个什么叫藏经阁？害，管他呢，就是很多书的，我也一并复制下来了，内容一模一样的，你没事可以看看解闷。嗯……没了，凑合过过，要是不想住了，回头我把你弄回去。

　　少年立刻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回去！”

　　河神挑挑眉，转身带他到自己的花园，金花银花开得娇艳：“以后上去没钱买菜就扯点叶子什么的。反正这些东西在水底下也长不活，我索性全变成金银了。”

　　“买菜？”

　　“白吃白住？天真，去，我给你开道，回去搞食材过来，我要吃晚饭了。”

　　“神仙不是可以不吃饭的吗？”

　　“可以又不是一定。”

　　“……”

　　少年专门把上岸地点定在林子，再从林子里转回村里。

　　“可回来了，我还以为……”邻居家的姑娘站在他草屋门口，一见他回来，立即热泪盈眶跑到他面前。

　　“你……我……”少年无措地站着，“我们……进去说。”

　　“真的和河神住了？你倒也敢。”姑娘难以置信道，眉眼间还有点担忧。担忧是不假的，第一次少年坠河，她先同其他孩子走了，后来又因愧疚返回查看，但那时少年已经离开。

　　“你日后搪塞村人时随意说吧。”少年起身去园子，“以后也别再来了。”

　　姑娘瞧着他背影，平白无故觉得他有了遗世独立之风。心里一时间空落落的，说不清楚是惆怅，后悔还是别的什么：“阿元……我……对不起。”

　　少年径自摘好了蔬果，起身转进林子。

　　“喂，闷闷不乐干嘛？死气沉沉的多无趣！”河神躺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陀螺，时不时还骂几句“天帝不公”——他很喜欢这个游戏，并且乐此不疲。

　　“河神大人……我把我住这里的事和人讲了……”

　　“被笑话了？”

　　“没有，但我就是……”少年小声把事情重复了一遍，“我是不是太冷漠？”

　　“嗤，冷漠？你不是挺好的。懦弱害怕不是拒绝勇敢的理由，别和棉花一样。还有，适当的拒绝，对你没有坏处。”河神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墨色的眼睛似乎深藏笑意，少年觉得他只是单纯觉得有趣，并不是嘲笑。

　　“我明白了。”少年想，果然神就是神啊。

　　“快去做饭！快去！本河神要饿死了！”

　　少年：我收回前言。

　　时间慢慢悠悠又过几载，少年没事便在藏经阁泡着，这么几年，已经看了小半。

　　少年看书时喜一个人，河神又找不到别人解闷了，就收敛了周身神气，在地面上闲逛。

　　因为少年遇神的事情在当地还是很有名的传闻，有几次河神还听到说书的讲起，慢慢的也就弄明白，合着少年先前“游泳”都是欺负人！听完最后一段，河神就头也不回地下水，一路上气得不行，他堂堂河神，竟然要被这般利用？当然不行！

　　几日后，各地金饰等变成烂泥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小村。当年靠金人银人发达的几家土豪没能幸免——豪宅一夜间坍塌变作烂泥，更别提贪官污吏家，收赠的一房间金银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也是河底烂泥还混杂着朽木，枯枝烂叶。更有商贾报案，言自家金银被盗，盗者还嚣张地丟烂泥进去。

　　皇家自然也受波及，下臣进谏，说是“化泥”事件都是在心术不正者，或贪官污吏，或缺斤少两的商贾家中，如继续任用，老天必有罚！

　　皇帝想起后宫中后妃首饰化泥的事情，惊出一身冷汗，当机立断，下召收押所有“化泥”者，这事就当是翻篇了。

　　“喂，你去不去科举？”河神拿筷子尾，轻轻戳了戳少年胳膊。

　　“河神大人……食不言。”少年心事被看穿，说完这话就闭嘴了。

　　“看了本河神这么多书——怎么的也得有所成就吧。”河神一想到自己“金银变泥”使政治清明的“壮举”，就十分自豪，恨不得立刻按着少年做皇帝……唔，这个有点难，还是当大官吧！

　　“不是我想就能的……”

　　“给自己一点信心好不？我品鉴了你的文章，都是佳作，别人写的，都没你尖锐，有深度。”

　　“我都……”团吧团吧扔掉的，就知道你洁癖，不会捡起来的——

　　“你又没规定不让看。我就喊鱼虾美人们捞了几个纸团过来。这不是重点，你得去。”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你又闲不住的……万一还有另一个孩子掉下来？一个神仙活几百几千岁，匆匆过客一样的少年能在他记忆里留多久？少年还没说完，河神就道。

　　“去吧，成了大官，记得把这里整改下，你看看那个垃圾场——”

　　“……”少年看着河神指向府门外的手，暗自攥紧了拳头，“知道了。”

　　少年从前写的文章被翻出来，编成集子，在文人间传阅。

　　“确实是好文章！”少年躲过所有来拜访的粉丝，躲不过随处讨论。

　　现在，少年是最风光的状元郎，清俊的样貌，总惹旁人侧目。坊间都说少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不假，少年甚至因此得到了公主的青睐。但他不是很开心，因为很难见到河神……少年现在在京城，而他的家乡以及那条河，在十分偏远的地方。

　　“河神大人……”少年摩挲着一支金花——是离开前，他在花园摘的。

　　“我听说，你可能要被派到很偏的地方去……公主都求皇帝了，没有用。”好友过来拜访时悄悄告诉他。

　　“是我家乡吗？”少年有些高兴。

　　“怎么可能！你要去的是相反方向的偏远小地方。”

　　“……知道了。”

　　小地方很欢迎少年，少年看见其中的穷苦老妇人，想起自己的外祖母……他最后把金花放在盒子里锁起来，开始执笔整理此地难以治理的地方……

　　“喂？你们那个……那个谁在吗？”声音主人显然并不急着找人，说话不紧不慢。

　　“什么？”门口的守卫见面前的人衣着颇为华丽，也不敢随便赶人。

　　“……这么的，你去给你们这姓向的官老爷，传个话，说家乡人找。”

　　“向？你来得不巧，这位刚走。”

　　“走哪去了？”

　　“调走了呗，人家把这治理的好，上头就把他调去别的穷地方了。”

　　“……知道了，谢谢小哥。”

　　“你还不如回天庭等着呢——”河神身侧的男人道，“你不是已经被搞回天上了吗？怎么，还想在凡间玩？不是我说啊，你念旧的毛病该改了。以前那片是海，你一个龙王，老喜欢收集点凡人玩意儿，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凡人来，海都变成了河，人家虾兵蟹将都不在了，就你还蹲那里，虽是有任务在身吧，任务就那人一个，好了也就可以回来了……”

　　“你话还挺多，怎么不早来陪我聊天解闷呢？”河神白了他一眼。

　　“嘿，你居然敢对财神无理了！”

　　“……我们回去吧。”河神突然止住步子，“我是说，回天庭。”

　　少年，已经到老年了，他终于被皇帝批准回了家乡。站在污浊的河边，他想河神大人应该不在了，毕竟河神是受不了一点脏的。

　　他花了很久很久才把河逐渐变得清澈，然后，他才缓步走进河水中——

　　“喂，你怎么回事，还没学会水里呼吸？”河神颇为嫌弃地抱着少年的肉身，和对面的少年灵体对视，“现在去阎王殿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你看看，灵体都出来了……”

　　“河……河神大人？”

　　“不然……哎？”

　　少年还是十八九岁的模样，身高也就到河神的鼻底，但力气还挺大，抱着河神都快把河神勒得背过气去——没办法，神仙就是能接触灵体的。

　　“我不想活了，就这样挺好的，就算是孤魂野鬼我也认了！”

　　“……别冲动。”

　　“你怎么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你！”财神喘着气，指责河神，“我就说了他今天死，你干嘛……”

　　“新同事！你好啊哈哈，我们河神就是太激动了啊哈哈，别紧张，这是新人必经之路，我带你去报道——”财神看少年抱着河神紧张兮兮的样子，以为他刚死，还怕着呢，立即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