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诏(三)

永安十年，寡人亲率天璇五十万精兵直逼钧天皇宫，昔日盟友天权王执明忠心护主，用鱼死网破来逼迫寡人退出宫外十里。

执明之与寡人，无人可与之相比。寡人与执明自小相识，不同于寡人，他自幼便是一片赤子心肠，一心只为报效国家，侠肝义胆，对落难时的寡人也有诸多照拂。

当年寡人血洗天璇王宫也幸蒙他的帮助，这些年来我们一起冲锋陷阵，策马夜游，把酒言欢，便是再多的假意，也变成了真情。

可是执明啊，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当真比得上，寡人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江山吗？

最后决断那几日，寡人辗转反思，夜不能寐。心中不断的权衡，执明与这唾手可及的江山，孰轻孰重，舍谁留谁？

爱卿与寡人相识已久，应知寡人是个狠辣无情的人。而执明到底是不同的，寡人如此爱他的赤子心性，单纯澄澈，如若为他，寡人愿弃江山舍天下。

如今还记忆犹新，当时诸多跟随寡人起兵的权臣名将，源源不断的向寡人施压，寡人独自顶住压力欲下诏退兵放过乾坤帝。

玉玺将要印下，帐外便有士兵来报，天权王执明倾全城之兵力，以虎狼之势向寡人所在营地进行反扑，箭矢齐发，不留活口。

有几只零散的火箭射在了寡人的帐篷上，当时便燃起熊熊大火，灼热的火舌舔上了那份本会停止战争的诏书，片刻便湮灭于尘。希望破灭，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寡人听到哀鸿遍地，听到武器破空呼啸，听到兵戈相接，看到刀光剑影，看到血光淋漓，也看到了，正奋力杀死吾天璇将士的执明。在刀光与血光间，他也看到了寡人。

他穿戴着寡人亲造的玄光荷叶护心镜，披着一袭玄甲，带着一身血腥像以往并肩作战那样向寡人走了一步又一步，眼中满是杀意。

直到那一刻寡人才明白，在决定起兵反乱时，寡人就与他已势不两立，再也回不去了。

寡人拔出他亲锻的名剑惊鸿，迎身而上与他厮杀。来往之间招招式式皆是夺命的招数，寡人和他并肩作战多年，彼此都知晓对方的弱点在何处，一时之间争斗难分胜负。

执明与寡人都杀红了眼，不死不休。他本胜券在握，一剑刺穿了寡人的左肩，奈何天不亡朕，此时的他已力竭，寡人反手将剑反转，刺穿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洒了寡人一脸。

那是温热的，带有爱人气息的血。寡人杀了那么多人，只那一次让寡人心惊胆战，心肝欲裂。才发觉血的味道啊，一点也不好闻。

后来发生了什么，寡人一点都记不住了。最后一战的印象只停留在寡人杀死执明的那一瞬间，执明低头看寡人的那一眼，毕生难忘，痛不欲生。

寡人清醒了之后，只听爱卿告诉寡人，执明死后，尸体被愤怒的将士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寡人成为天璇王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痛哭。哭的不仅仅是执明，还是寡人那被自己亲手葬送的韶华岁月。

寡人也就是从那时起便落下了一身的毛病，年纪轻轻就百病缠身。每逢艳阳高照，阳光落在寡人身上便如千刀万剐一般，寡人只能没日没夜的躲在阴冷的宫殿处心惊胆战。爱卿也为寡人请了不少名医圣手，他们都说这是寡人的心病，心病仍需心药医，可是爱卿啊，寡人已经没有心了，再也医不好了。

执明死后第十日，乾坤帝被金吾卫所捕。他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卑微的跪在寡人面前，求寡人给他一条生路，言语之间反复提到执明。

寡人应予留他一命，贬为庶民，远放蛮夷。此后的许多年，也未听说过他的消息。也许乾坤帝如今也如平凡百姓一般娶妻生子，过起现世安稳的生活了吧，若真是如此，寡人何其羡慕。

永安十一年，寡人一统九州大陆，灭异己，除权臣，威慑诸侯，定叛乱。

彼年换国号钧天为永定，从天璇王一跃而成朱雀帝。

从王至帝这一路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艰难险阻，稍有不慎，便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所幸寡人一一挺了过来，这一次，寡人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天命。

登基成为朱雀帝的那年，寡人二十四岁。

不德，寡人之过也。

朝中文武大臣无一人告诉寡人如今坊间流传的寡人是怎样的，可寡人也听宫中的宫人们零星的说过几句。左不过是朱雀帝多智近于妖，心情喜怒不定，残暴不仁，适于乱世争霸，不是做盛世明君，永定若在朱雀帝手中定不能长久。

寡人觉得他们说的很对，寡人这一生啊，活得太荒谬了，想要的有很多，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再回头看，来的路上已是满目疮痍，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寡人想要的，不过是现世安稳，新朋旧友，父母宗亲皆在身旁，仅此而已。

爱卿，你说以寡人现在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呢？寡人夺得了这江山，却守不住它了。爱卿莫怪寡人悲观，实不相瞒，自永定建都初年，寡人便开始呕血。

白日处理繁多冗杂的事务朝政，夜间常梦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执明一身鲜血的站在寡人面前，冲着寡人温柔的笑。

现如今已是永定五年了，寡人也已二十九岁。呕血的现象已经日益严重，时不时的寡人就会陷入昏迷，药石无医，不可抵御。做的这个可怕的梦，就要醒了吧。也许一觉醒来又是花开之际，寡人又是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而不是这个残暴不仁的朱雀帝。

寡人至今膝下无子息，这五年来也有不少大臣给寡人献上男宠，个个都与执明有相似的地方，寡人照单全收，把他们都留在了宫中。

倒不是寡人贪恋男色，或把他们当作执明的替身，执明只有一个，多年前就被寡人杀了。

寡人只是觉得一个人很寂寞，多留一些人在身边，有时候神情恍惚，便会觉得执明还在身侧，说不定会好一些，你说对吗？

不贞，寡人之过也。

现不知不觉间，已晨光初露，雨势渐微，这罪己昭便在此了结。寡人有些累了，想要睡会儿了，爱卿记得不要叫醒寡人。寡人有预感，这次一定能做个好梦。

待寡人死后，诏天下臣民，孤从不悔登极盛。

陵光亲笔

《陵光本纪》

朱雀者，陵光也，永定开国女帝。神机妙算，雄才伟略，具殊色，九州大陆倾国倾城第一人。勤政爱民，公于清正。永定八年逝，年仅三十二岁。朱雀帝一生无子息，唯立皇夫裴若尘，乃不可多得一代明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