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旧日幻影（下）

“贝拉……”

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青年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

“贝拉，是我错了，不该忽视你，实验快成功了，财富也好，名声也罢，我都会有的，我马上就能拥有娶你的身份，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等你长大，你会嫁给我的！”青年拉住她的手，恳求地说，眼里流露出的神色让人觉得这个人此时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青年眉眼耷拉下来的模样，甚至让人觉得他有点可怜，但在她眼中，却只觉得对方尽是虚伪。就如同以前，对她虚伪的温柔与甜言蜜语。

她毫不心软，再对青年心软，就是对过去遭遇那些事情的自己的背叛。

“不要叫我贝拉，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称呼我。”

狠狠抽回被握住的手腕，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柏妮思，今天一下午你怎么一直都在发呆？”

格莱蒂斯用银制刀叉切割面前炙烤得鲜嫩多汁的牛排，与此同时，她也注意到了魂不守舍的柏妮思，于是才开口问道。

“嗯？”回过神的柏妮思才发现自己的刀叉都拿反了，先说了一声抱歉，她才回答，“最近事务繁忙，晚上睡得不好，见笑了。”

“原来如此。”端上来的烤鸡瞬间吸引走格莱蒂斯的目光，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今晚就开始巩固法阵吗？”她问。

“是，今晚就可以，明天我要去帝国一趟，这次速战速决吧。”格莱蒂斯的胃口相当好，大快朵颐的姿态令在旁边侍奉的侍从忍不住侧目。

“那好，我想在旁边看着，可以吗？”她忽然问。

格莱蒂斯没有料到柏妮思会这么说，按道理来说，对方应该恨不得把湖水填平才对，更不可能愿意再去那里。

但柏妮思之前也是在湖泊旁边等她，或许对方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排斥。

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点点头：“好。”

五年前，吸血鬼追着格莱蒂斯离开的时候，丽莎正要带她过去，却被她出声阻止了。

“这是个离开的好机会，不是吗？”她看向丽莎这个熟人，对方美丽的脸孔在废墟与火焰中染上了恐惧的色彩。

“若是他没有死，我就会死得很惨。”丽莎没有松手，尽管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却还是愤愤地迁怒，向她撒气，“都是因为你，主人明明那么包容你，你却一点都不知足。”

“别傻了，丽莎，没有人想做替身，也没有人想成为一只金丝雀。他转换的吸血鬼不下数百，却只有你还活着，不过只是因为你足够听话，但是你真的觉得听话就够了？血仆够听话了吧，最后还不是被当做食物吃掉。”她冷笑道，伸手握住对方的指尖。

“松手吧，你不该是这种人的奴隶。”

“我赞同你的话，没人想做替身，想成为一只金丝雀，还有……”丽莎脸上露出隐忍的表情，后退一步，“没人想跪下来当奴隶。”

没过半晌，她身上的束缚就消失了，而丽莎消失在了那一晚，连同暗夜酒馆一起，从此没了消息。

有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思绪从过去中拉回，她看着眼前的湖泊，感觉心中无比平静。

没有能亲眼见证吸血鬼的末路，是她的遗憾，不过，亲眼看着格莱蒂斯巩固封印法阵，也算弥补遗憾了。

黑丝绒般的湖泊上倒映着满天的繁星，如同她王冠上闪闪发光的钻石。

亮起红光的倒五芒星的法阵再次出现，象征着地狱下永不超生的恶魔，双层圆圈则是恶魔永世的枷锁。

格莱蒂斯抬起双手，仰头感受着震颤的湖水之下的细微之处，白皙的面容如同被圣光笼罩般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她全神贯注地看向魔法阵，在一片血红的光芒中，她似乎又对上了那双殷红的竖瞳。

那一瞬间，她恍若置身于火海之中。

不，是真的火海。

再回过神，她跪在粗糙的地面上，膝盖上的嫩肉被沙砾磨破皮，在被火光照亮的天空下，眼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那人面向自己，容貌完全隐藏在帽兜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格莱蒂斯。

但气息完全不像，面前的人阴森而寒冷，好像是雷雨前黑压压的乌云。

“用你的生命换炼金术师长生不老，即使他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你真的想好了？”

人影开口，声音低沉得耳熟。

居然是巫师！

她吃惊地瞪大双眼，却感觉到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此刻，她才感到身体十分的古怪，能准确感知到身体中无缘由的哀恸与悔恨之类的情绪，却无法控制身体做出反应。

这难道不是她的身体吗？

刚这么想，嘴巴就自己动了起来。

“我愿意，我并不想他死的，我只是想阻止他……阻止那些惨烈的实验。明明初衷是为了帮助他人，让更多拥有健康，拥有财富，拥有财富，为什么却会变成这样。我……我只是不想他残害更多的驱魔师，再看到更多的鲜血了！但我不知道那些人会这么对他，我以为……”

太沉重了，这样猛烈的情感！

她感到嗓子仿佛被堵住，每个字都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让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这不是她的身体，胸口涌动的也不是她能产生的情感。

“你可得想好了，这是不能反悔的。”巫师继续说。

“我愿意，这是我今仅能弥补他的……我毁了他的一切，既然他想要做成长生不老的魔法石，那我就帮他……”嘴巴仍旧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提线木偶。

“那我接受你的愿望，贝拉小姐，你年轻的生命，将在他身上永远流淌。”

随着巫师的话语落下，身后冲天的火光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漆黑建筑上的门锁，本来已经熔化成铁块，此时却恢复成了崭新的模样。

下一刻，门被人重重推开。

在意识断掉之前，她看见了一只烧成黑炭的手，碳化的躯壳裂开，露出的却是恍若新生的嫩白皮肤。

她认识那只手，毕竟那只手曾经在很多年前解救了她，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过她火红的长发。

“柏妮思，回神，柏妮思！”

听到两声清脆的手掌相击声，她回过神，发现自己瘫坐在湖泊旁的低矮灌木丛中，手掌撑在地上，沾染了泥土。

“我……”她愣愣地开口，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你看看自己的模样。”格莱蒂斯微蹙眉头，向她递来了一面精致的手执镜。

镜中照出她的模样，蜷曲的红发披散着，显得有点凌乱，以及……一双比血更鲜红的双眼。

怎么回事？

虽然她是半吸血鬼，只有晚上才会显现吸血鬼特征，但她已经能控制得很好，不会突然显现出来，刚才那些画面究竟是什么？

现在她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带任何侍从，不然被人知道这个国家的女王是吸血鬼，民众该有多么惊恐。

“你最近是不是很容易精神恍惚？”

她点点头，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幻象，于是问：“我最近总看到吸血鬼过去的事，他还是炼金术师时的幻影，这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我的猜想，”格莱蒂斯顿了顿才说，“吸血鬼擅长精神控制，他肯定对你下过暗示，只要想到他，就会看到过去的事情。时间越长，你被这些事情影响得越深，容易失去自己的理智。”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暗示？”听到格莱蒂斯的解释，她无法理解。

“大概是……他不想被忘记，或者是，你……无法忘记她。”格莱蒂斯缓缓地说，青蓝色的眼眸里藏了一丝没有说明的深意。

确实是他的作风。她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就在此时，耳边忽然出现一声幻听，像极了那人低沉的嗓音。

“没用的，贝拉，你永远没有办法忘记过去的，如同我一样，无法忘记我们的过去，呵呵呵……”

格莱蒂斯拉着她从湖泊旁废弃的石椅上站起来，却看见她忽然颤抖了一下。

唯恐又是受到过去暗示的影响，她连忙问：“你怎么了？”

“我……”柏妮思的瞳孔微微颤动，眼睛的瞳色渐渐变化，变成之前祖母绿的眼眸。

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回答：“我没事。”

格莱蒂斯再三仔细观察她，确认没事后松了一口气，拉着她从地上站起来，替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你可是南国的女王，既然选择背负柏妮思的命运，那么就不要再被过去的事情困扰。相信自己的决断，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你想成为谁，现在的你就是柏妮思，要坚信你能处理好一切。”

“我知道，我不会再受到影响，我是柏妮思，我想成为的人，就是现在的自己。”

她眸光坚定地回答，一个连名字都无法留下的人，不值得让她记住。

顿了一下，她忽然问格莱蒂斯：“这么久了，你还在等巫师吗？”

格莱蒂斯一愣。

随即，她缓缓笑了：“我在等他，也在等每一个明天。”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贝拉，是吸血鬼赐予的原来旧情人的名字。

柏妮思，是她以前假扮的身份，也是她现在继承的南国女王的名字。

她排斥贝拉，是因为她始终只是替身，而她选择成为柏妮思活下去，不仅是因为她与柏妮思的血缘关系，对南国王室的亏欠，也是因为……

如今柏妮思能成为女王，都是她过去八年勤勤恳恳的结果，原本的南国公主，只是个柔弱且不受宠的孩子。

她已经不是贝拉了，她该向前看。名字只是符号，她永远只是她自己，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发生改变，她早该放下那些因缘。

从此以后，过去种种，皆如……

旧日幻影。

全文完